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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泽华先生与我关联的若干往事


    著名历史学家刘泽华先生,离去已经一年有余,他的为人和治学,在中国当代史学史上留下了辉光灿然的一页。刘先生的学术见解,往往惊世骇俗,入耳难忘,发人深省。刘先生诸多的、成系统的学术观点之中,蕴含着深彻的思考和鲜明的个性。凡接触过刘先生的学人,无论来往多少、情缘亲疏,都会感受到一个充满人格魅力的气场。我于1978年入读南开大学历史系,直至史学史专业研究生毕业留校,在南开大学工作几十年,与刘先生的联系起始很晚,又断断续续,但一幕幕往事影像,时时在心中映现。刘先生仙逝之后,这种回忆愈加浓烈、越发觉得珍贵,并且值得与朋友们分享。
    一、单向相识中的学习与获益
    在南开大学历史系读本科学业期间,我从刘泽华先生的课程、讲座、讲话中获益匪浅,同时也很大程度上了解了刘先生的气质、精神、学问及人格。但刘先生对我则一无所知,并无印像,即在近乎三年的时间,处于单向相识的状况。这不能归结为学术地位不同的天然间隔,因为同样是初读本科的一些同学,与刘先生已多有结识和沟通。
    我上中学时偏科数理化,尤其不喜欢历史课程。但因为只读过初中,高中数理化毕竟未曾系统学习,在1978年的高考时报了文科,就此进入南开大学历史系读书。进入大学历史系学习,虽然历次考试的成绩都很不错,但自己心内深知历史知识多有缺欠,于是抓紧时间“恶补”,其他活动甚少参加。那些年,大学校园里是一片蓬勃、活跃的气象。不仅大多同学都在分秒必争地用功读书,而且教师也积极举办学术讲座,将课程中讲不到的知识和自己新的学术见解传布给学生。这些讲座都是自愿的、无报酬的义务活动,然而许多教师乐此不疲,同学们更是积极参与,藉听讲后的提问、讨论,既增长见识又能够接触名师。还有许多同学,独自一人或三两结伴,到心仪的教师家中拜访,当然访谈的主要内容还是历史的学习与研究问题。多数中年以下的教师对此也颇为欢迎。总之,大学校园内师生融洽,学风浓正,和谐活跃,成为一道亮丽夺目的风景线。
    刘泽华先生是举办学术讲座较多的教师之一,也是许多同学最爱访谈的教师,无论授课、讲座还是与人交谈,思想火花随时迸射,能够给人以莫大启发,对于当时多数初读历史学本科的同学,颇有振聋发聩、打开学术视野之效。同时,刘先生也格外欢迎同学的到访,喜欢与历史学的年轻学子畅谈,时常拜访刘先生的同学,在数量上也超乎一般。我本是积极聆听刘先生讲座、认真学习刘先生课程的学生,但本科阶段却从未拜访过刘先生,这是因为禀性不善于交往,也不愿意随便打扰任何一位先生的工作。虽然刘先生的政治思想史思路很合自己的兴趣,但经过斟酌,还是打算研习隋唐史专业。于是,从选课程、听讲座以及从同学间议论中,我对刘泽华先生有了相当多的了解,但刘先生对我应当是毫无印像,甚或根本不知道南开历史系有个叫作乔治忠的学生。
    刘先生对我的历史学研习产生显著影响,至迟是在大学一年级第二学期开始,即1979年上半年。这一年3月底,刘先生参加在广州举行的全国史学工作规划会议,会议主旨是总结中国历史研究的状况和制定今后发展的方向及措施,会议提交的论文,颇有冲破以往治史模式之作,讨论历史研究的开新问题,更富于开拓性思考。刘先生于1979年5月9日和6月初两次做学术报告,不仅介绍会议的各种见解和活跃状况,更以独到的思考,积极鼓励同学们投入历史研究,在思想方法上予以深切的开导。在1979年5月9日的讲座中,刘先生着重宣讲成都会议显示出的学术气象,介绍了王戎生、戴逸以及刘先生与王连升合写的文章。王戎生质疑农民起义、农民战争为中国古代历史发展唯一动力的论点。戴逸认为阶级斗争学说是马克思主义理论,但不应将之片面化、绝对化,不应脱离生产、经济发展而突出阶级斗争。刘先生与王连升的文章,明确提出生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最终动力,生产力不仅决定了生产关系,也可以直接对上层建筑发挥作用,有些上层建筑例如教育形态,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共同起到决定作用。生产斗争与阶级斗争在历史上不是平行的,生产力发展到一定程度才产生阶级,社会生产力的高度发展会最终消灭阶级,因此,生产力对历史发展起到最终的决定作用。
    
    刘先生于1979年5月9日讲座笔记
    这些观点,与之前多年以来中国历史研究的理论框架大不相同,体现出一个新的史学思想潮流正在兴起。在相关文章尚未公开发表之时,刘先生即将之传达给南开学子,其精神震撼和启沃心智的效果之大,不言而喻。而在6月初接续的讲座中,刘先生介绍了成都会议讨论的中国史研究现状和薄弱环节,规划出今后研究与著述的努力方向,足可为有心投入史学事业的学人作为参考。更值得注意的是,在这次讲座中,刘先生着重论说了“关于学习历史的方法问题”,这里所谓“方法问题”不是如何做笔记、做卡片之类的技能,而是根本的治学方向、治学理路。40年之后再来阅看当年记录的听讲笔记,仍然感觉是字字珠玑,对史学界青年学子的开导和鼓舞作用历久弥新,充满深切、激昂的学术魅力,例如:
    “我们的思想应解放,不要找个现成的学说作为自己的依据……要用自己的语言概括各个不同观点的要点,要善于抓住要点、要害。至于自己同意谁、不同意谁是次要的,应该先搞清各个观点,掌握资料,把问题推进。”
    “不要局限于为了考试,要从应付考试中解放出来。至于偏科,还是要偏的,但选择的方向则不能轻易决定……选科要考虑,究竟从职业上考虑还是从专业上考虑?我认为要有事业心。抓好方向要持之以恒地搞下去,不能见异思迁。”
    “搞历史的要学好哲学,哲学(内容)是丰富的,其他学科也是那样,不能光顾一点。”
    “独立工作能力要从笔头上表现,要善于写作,组织自己的思维,思维是要练的,要有思维的深度、广度。考试的卷面不是写作,它构不成思维体系。写作是大关,只有多练才行。”
    “检查自己的成绩不应看课堂笔记,应看自己独立的读书笔记,看自己考虑了多少问题,有多少看法,写了多少文章,水平如何。”
    “要下苦功夫攻破写作关,手千万别懒,要写!我三番五次疾呼:要写!要有勇气参加讨论。”
    “个人要有个写作规划,开动机器,思考一些问题。常思考问题才能触类旁通,从各方面得到启发。”
    “思想解放问题:千万别被‘名家’压住,要有自信心,不要自己剥夺自己的发言权,要自己多思考。尊重名家,只承认其做出了贡献,但不能认为其达到了绝对真理……迷信权威的思想是错误的,青年人是可以做出事业的。”
    “文章总要注入自己的感情,通过总结历史经验批判现实是常有的。历史不能都是考据学,总是要有理论的。”
    
    刘先生于1979年6月初讲座笔记
    这些论断,凝聚了刘先生学术生涯中的体验,谨记而加以思考和践行,则可以受惠终生。其中疾呼“要下苦功夫攻破写作关,手千万别懒,要写”!当即就引起我的思考,因为曾经听得学界不少耆旧告诫年轻学者:不要急于撰写论著,应该先打好牢固、深厚的知识基础。刘先生的说法却恰恰相反,那么孰是孰非呢?应当说两种主张各有千秋,知识基础不大深厚,写出的论著可能多有纰漏,但是从多思考、多练的角度勇于学术写作,而不是追求过早地发表,多思考和多练习,却也会达到较早发表学术文章的结果,此即青年学子研习历史学的辩证进程。刘先生认为,学者“可以发展自己观点,改变自己观点”的主张,勉励大学生“个人要有写作规划”的呼吁,因为即是发表过的学术观点,以后随着见识的进步,也可以做出放弃和改变。当然,也有早年发表一种史学见解,主体的议论并不正确,但却总是死命维护,全然不顾学理上站不住脚的事实。这种现象违背历史学求真、求是的准则,应当批判和遏止。如此看来,勇于放弃先前的讹误,改变自己的历史认识,已经是难能可贵的美德了。
    刘先生发表学术见解从不迂回隐讳,绝不作艰涩的语句和闪烁其词,而是观点鲜明、表达清澈,容易被人了解和理解。我在暗自敬佩刘先生的学术见地中获得知识和启发,这个进程仍在继续。似这样不为刘先生所知,却从刘先生教学中大有获益的同学们,应当是南开历史系学子中的绝大多数。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