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史德”,推而广之,就是谈如何树立或维护健康的学术道德。眼下倡廉之声洋洋乎盈耳,这里因为在某些当权者那里,廉洁失落得太多了;今天大家呼唤“史德”,也是由于如今史德、学术道德之败坏已到了十分骇人的程度。 “物”的压迫、金钱的诱惑,对学术道德的消解固然起了很大的作用,然而,长期以来极左思想的重压和禁锢,对健康的学术道德所造成的破坏性影响也应给予充分的估价。经济上的负面作用于今为烈,世人有目共睹,而极左政治的长期影响,则似乎使人“如入鲍包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从这个角度看,极左政治对学术道德的破坏性影响更值得引起我们的反省和警惕。 近读《顾颉刚年谱》,在1952年7月至9月条下,辑录了顾先生致友人祝瑞开的一封信,信云:“本年三反、五反、思想改造三种运动,刚无不参与,而皆未真有所会悟。所以然者,每一运动皆过于紧张迫促,无从容思考之余地。刚以前作《〈古史辨〉自序》,是任北大助教六年,慢慢读、慢慢想而得到的。因为有些内容,所以发生了廿余年的影响。今马列主义之精深博大,超过我《古史辨》工作何限,而工作同志要人一下就搞通,以刚之愚,实不知其可。……若不经渐悟之阶段而要人顿悟,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此实欺人之语耳”。读此信,令人感慨系之。顾先生做了一辈子学问,做学问的基本道德准则是要坚持独立思考,实事求是,所以无论说话、作文,顾先生都要求自己“真有所会悟”。可是,政治运动的游戏规则与学术研究的游戏规则全然不同,前者要求你跟得紧、跟得快、随风转,你若要“真有所会悟”才肯开口,才能下笔,那可就真是书呆子一个,“迂”到家了。 学术研究提倡“和而不同”,政治运动则要求“整齐划一”;学术研究允许“谐而生”,政治运动则偏要人“一而守”。政治运动游戏规则对学术研究游戏规则长期挤压、侵凌的结果,便是学术道德的全面沦丧。学人中卖身求荣者有之,媚世谄上者有之,见风使舵者有之,唯唯喏喏者有之,不少人以退避、沉默求保全人格的完整,而更多人则连沉默的权利也没有,被迫作违心之论。极左政治使知识分子的心灵普遍卑琐化。在那种严酷的现实环境中,谈“德”不是有点太奢侈了吗? 中国史家固然有秉笔直书的传统。春秋时,齐国大夫崔杼弑其君,齐史臣以秉笔直书而被杀。其弟承袭史官位,续书,又被杀。三弟再续书,还被杀,四弟也不怕杀头,仍续书。崔杼看杀不完,只得作罢。有一在野史臣闻此事赶来,在四弟出门时对他说:“你要是被杀,我来写!”这是何等壮烈!但是,中国历史上更起支配作用的恐怕还是唯政治权威之命是从的“史官文化”。这种“史官文化”传统以政治权力为无上权威,令文化从属于政治。在这种传统下,知识分子没有独立人格,知识分子的良心和道德也难以有存在和发展的空间,说真话便会付出血的代价。 健康的学术道德需要健康的社会文化环境,我们应记取历史教训,给顾颉刚们以“真有所会悟”而后言的权力,如此,我们才有谈史德、谈学术道德的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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