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史外寻史。这不仅是一个史料问题,尤其是一个眼界问题。韩愈那篇《送董召南游河北序》,本来是一篇反复叮咛“董生勉乎哉!”的赠序,谁也没有将它当作历史文献。寅恪先生却独具慧眼,从中挖掘出仕途失意者的社会心理,从而“阐明长安集团与河北集团政治文化对立之形势”。(见《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上篇)像他这样治史,堪称出神入化了。 以上几个例子,尽管在转述中已被简化,但仍足以说明寅恪先生那种深达幽微的历史分析,有多么高的智慧含量。这固然由于他博闻强记,掌握直接、间接有关的历史资料,但更重要的是博学加精思,也即他的治学之道有常人所无的思维力度。可以这样说,“义宁之学”并非记诵文学,而是解释之学。从历史上看,多想出智慧,确实是精神生产的重要历史经验。太史公如果不勤于“思”,《史记》就会有“记”无“史”,他标举的“通古今之变”也只能是空话一句而已。风靡20世纪学坛的西方两大史学巨擘,也无例外地以“思”见长。法国的布罗代尔能够从历史时间中发现快慢节奏,英国的汤因比能够打破国别而以文明类型作为历史研究的单位,都是由于历史智慧才大放异采。所谓“史学危机”云云,无非是历史思维陷入困境引发的贫血症,绝不是外力摧抑所致。 多少年来,人们往往被寅恪先生的记忆力所震惊,其实,他的想象力才真正是出类拔萃的。正如克罗齐所说:“没有这种想象性的重建或综合,是无法去写历史或读历史或理解历史的。”可惜,在近年所谓“陈寅恪热”中,话题的焦点集中在他所倡导的“独立自由”的学术精神方面,对“覃思妙想”的学术风格,则似乎视而不见,未免令人遗憾。事实上,寅恪先生主张独立于“俗谛”之外,完全是一种理性的呼声,为的是通过深思妙悟去求“真谛”,与朝市的纷纷扰扰毫不相干。如果不排除这个把学人非学人化的盲点,“走近陈寅恪”的愿望,恐怕是难以实现的。借用诗人元好问的话来说,倘若“真书不入今人眼”,就难免“儿辈从教鬼画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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