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史学思潮经世功能的再考察(4)
四 改良派与革命派重视史学的经世功能,主张史学紧密地为现实政治服务,对于当时维新思潮和民族革命的发展,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但是,史学毕竟只是一种社会意识形态,对其没有正确的定位,把其作用夸大到了不适当的程度,显然是片面的,也是不恰当的。而且,他们过分夸大史学的社会作用,强调史学为政治服务也带来了不少弊端。 首先,由于在一开始就设定了经世致用的目的,在这种目的论的引导下,史学只是被用来为政治变革作论证,往往成为其政治主张的注脚。他们把它和政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说的是史学,关切的是其政治内涵,从而把政治的重要性放到了首位。强调的是史学的政治方向与对思想内容的要求,必须与社会改革紧密配合,或者说,它本身就是现实政治斗争的一部分。不仅把史学当作推动社会变革的武器,而且直接当作党派斗争的工具,因而于史实也多各取所需,用以阐发各自的政治主张。对历史上的人物与事件,都用资产阶级的观点作了现代化的解释。如梁启超称王安石变法实行免役法是“世界上最名誉之革命”,条例司是“社会主义”;在《管子传》中,说管仲听政于民,“与近 代立宪政治合”,管仲重法治和官吏职责是“虚君政治”,“与责任内阁合”。革命派 把陈胜、洪秀全推崇为“民族革命英雄”云云,称革命在“中国从前也是很有人实行的 。就是独立自由的字面,也不是外国人创造出来的”[37],等等,显然都是以今铸古, 为我所用,离开了实事求是的原则。 其次,由于过分强调史学的政治性、功利性,对史学的求真与学术性未有足够的认识和应有的重视。出于为现实政治变革服务的需要,他们不是把史学当作一种单纯的学术,因而缺乏学术上严肃的追求。虽说各人的情况有所不同,不能一概而论,如章太炎、刘师培等还是比较注意学术本身,讲究求是。但从总的倾向看,不论是改良派还是革命派,大都热衷于救国论政,立论往往完全是从报刊宣传效果出发,而不是从史学学术性的角度来展开,其论著往往充斥着议论鼓动,议论多而史实少,甚至喧宾夺主,缺乏学术气息,这也正是当时两派的通病。他们重视的是其政治性与宣传效果,其政治意义显而易见超过了其学术意义。并且往往以政治性取代学术性,为了牵就政治,甚至不惜牺牲学术,以为其构筑现实政治主张的材料,这就严重妨碍了史学的健康发展。 从其史学成果来看,由于强烈的泛政治化倾向,及对学术本身的不重视,加上一些重要人物多兼学者与政治家的复合身份,是政治活动家和宣传家,他们积极投身于维新或革命活动,既缺乏从容的时间,也无法投入更多的精力来从事学术研究,故这一时期史学的特点,除了翻译外国史著,或按照外国史著体例改编中国史书而外,缺少大部头有质量的史学专著,其史学论文也多浮浅粗糙,其中政治宣传多于学术研究,真正有学术意义的作品很少。与改良派史学相比,革命派史学的这种特点更加明显。因其关注的重点并不在学术,故没有朝向学科本身的发展而努力,致使学科的独立性也没有得到充分的展开。 由于以政治性、功利性取代了求真与学术性,结果造成了严重的急功近利和学术庸俗化的倾向。在这方面,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和《孔子改制考》可以说是最极端的例子。他自述其撰述动机,虽然谈到“别白真伪,决定是非”,“舍伪从真”云云[38](p.400),但其目的则是借攻击“伪经”而“托古改制”,为维新变法服务,并不惜用近代资产阶级的油彩涂抹在孔子的脸上,将他打扮成托古改制的先驱,因而它们不是单纯的学术性著作。他的目标在经世,在学理上则多牵强附会,其中考辨武断、曲解之处不少,甚至说《史记》、《楚辞》经刘歆窜入者数十条,出土的钟鼎彝器皆刘歆私铸埋葬以欺后世,等等。这不仅被同为今文经学的皮锡瑞指为“武断太过”,连其弟子梁启超后来也说:康有为好为依榜,“往往不惜抹杀证据或曲解证据,以犯科学家之大忌,此其所短也。”[39](p.57)改良派的其他一些人物,也程度不等地存在这种情况。 如果说,改良派有此弊端,那么,革命派在这方面更是推波助澜。其对史学内容所作的规定,即是要求紧紧围绕着“革命”两字。具体而论,约有两端:一是反映清朝统治的民族压迫,以激起革命的情绪;二是反映外国的革命传统及经验教训。这在当时对于推动革命,激发国民的革命意气等,还是具有相当的积极意义,但在史学内容上未免比较偏狭,缺乏多方面、多层次的研究。由于具有鲜明的目的论和强烈的革命倾向,甚至光从其题目,也不难看出他们的史学祈向。革命派大力鼓吹民族主义,因而其史著往往都把种族或氏族问题作为首要的问题加以论述,而不少人积极投入反清斗争,其主要的动力是“种族革命”,在政治上带有种族革命的狭隘性,这在史学上也有明显反映。出于迫切的经世心态,其论著都带有忧国救时的使命感,无暇顾及学术上的追求,往往即兴成文,粗陋草率,显得鼓吹革命劲头有余,而学术研究功底不足。即使是像章太炎这样的“有学问的革命家”,虽说他认为治学应“合致和与求是二者冶为一炉”[40]强调二者的统一,并指出:“借古事以论今事,所谓借题发挥者,亦读史所忌。”[41]但在实践中也往往抛弃这一原则,以革命的热情投入论战,借史论政,不免有些弊病。 在危难深重的上一世纪之交,以上状况的产生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也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自然不应对其作出过于苛刻的批评。这里较多地论述了其经世致用局限性的一面,或许上述这样的分析已经过于严苛。但问题在于,在以往中国史学史的研究中,对其进步意义已作了较多的肯定,而某些环节尚没有搞清,甚至在基本的资料方面也缺乏掌握,忽视了对其负面影响的分析。多年以来,人们对新史学思潮的认识,大多停留在对其代表了进步的潮流与方向的方面,或者最多只是指出康有为的“武断曲解”,而对梁启超的新史学及革命派的史学,说其局限也只是强调其历史观唯心云云,而很少对这方面的失误进行认真的反省。这当然不是实事求是的态度。这既有历史的原因,也有因长期受到政治标准第一的评价尺度和思维模式影响的缘故。事实上,当时的同时代人已对他们的做法提出了质疑,而长期以来,我们却将其作为对立面而加以讨伐,认为这些议论代表了落后、保守的倾向,对其缺乏应有的重视和足够的认识。我们不能回避这些值得探索的问题,否则就无法解释其学术成果为何很少经得起时间的检验,也无法解释此后的求真与非功利主义思潮的兴起及与之相互关系。因此,对于新史学思潮予以充分肯定的同时,实事求是地指出其正负两方面的作用,正是学术总结的需要。回顾百年来中国史学经历的曲折历程,深入探讨其经验和教训,将给我们今天的史学研究以深刻的启示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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