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辨”,是指对历史学理论问题的辨析,特别是一些重要概念的界定。刘知几具有十分强烈和自觉的史学批评意识。他想接续孔子,“行夫子之事”(注:《史通·自叙》。),刊正孔子以来各类史书的过失。特别要对司马迁以后至唐初各类纪传体史书“普加厘革”,进而建立起他理想中的国史体例。那么,他在“厘革”前人过失时,必然要提出新的理论,新的概念;或者给旧的概念赋以新的内容。比如:“纪者,纲纪庶品,网罗万物。……盖纪之为体,犹《春秋》之经,系日月以成岁时,书君上以显国统。”“纪者,既以编年为主,唯叙天子一人。有大事可书者,则见之于年月,其书事委曲,付之列传,此其义也”(注:《史通·本纪》。)。这样细密入微的辨析,使本纪的本质特点、写作方法灿然明白。又如:对《尚书》书名的辨析,“孔安国曰:‘以其上古之书,谓之《尚书》。’《尚书·璇玑钤》曰:‘尚者,上也。上天垂文象,布节度,如天行也。’王肃曰:‘上所言,下为史所书,故曰《尚书》也。’惟此三说,其义不同。盖《书》之所主,本于号令,所以宣王道之正义,发话言于臣下。故其所载,皆典、谟、训、诰、誓、命之文”(注:《史通·六家》。)。刘知几援引各家解释《尚书》的文字,进行比较辨析,从体裁的角度赞同了王肃的解释。 所谓“评”,是指对各类史学现象的分析评论。这是最具创造性的部分。比如:“《魏世家》太史公曰:‘说者皆曰,“魏以不用信陵君,故国削弱至于亡。”余以为不然。天方令秦平海内,其业未成,魏虽得阿衡之徒,曷益乎?’夫论成败者,固当以人事为主,必推命而言,则其理悖矣。盖晋之获也,由夷吾之愎谏;秦之灭也,由胡亥之无道;周之季也,由幽王之惑褒姒;鲁之逐也,由稠父之违子家。……假使彼四君才若桓、文,德同汤、武,其若之何?苟推此理而言,则亡国之君,他皆放此,安得于魏无讥者哉?”“推命而论兴灭,委运而忘褒贬,以之垂诫,不其惑乎!”(注:《史通·杂说上》。)刘知几在此一针见血地批评了司马迁天命论的悖惑,提出“论成败,固当以人事为主”的杰出的史学批评原则。 然而,刘知几在评论各类史学现象时,是将史学史、史家著作辨析评论和理论阐述巧妙地结合在一起。比如: 《春秋左氏传》每有发论,假君子以称之。二传云公羊子、谷梁子,《史记》云太史公。既而班固曰赞,荀悦曰论,《东观》曰序,谢承曰诠,陈寿曰评,王隐曰议,何法盛曰述,扬雄曰撰,刘丙曰奏,袁宏、裴子野自显姓名,皇甫谧、葛洪列其所号。史官所撰,通称史臣,其名万诛,其义一揆。必取便于时者,则总归论赞焉。 夫论者,所以辩疑惑,释凝滞,若愚智共了,固无俟商榷。丘明‘君子曰’者,其义实在于斯。司马迁始限以篇终,各书一论。必理有非要,则强生其文,史论之烦,实萌于此。夫拟《春秋》成史,持论尤宜阔略。其有本无疑事,辄设论以裁之,此皆私徇笔端,苟衒文彩,嘉辞美句,寄诸简册,岂知史书之大体,载削之指归者哉? 必寻其得失,考其异同,子长淡泊无味,承祚偄缓不切,贤才间出,隔世同科。孟坚辞惟温雅,理多惬当。其尤美者,有典诰之风,翩翩奕奕,良可咏也。仲豫义理虽长,失在繁富。自兹已降,流宕忘返。大抵皆华多于实,理少于文。鼓其雄辞,夸其俪事。必择其善者,则干宝、范晔、裴子野是其最也,沈约、臧荣绪、萧子显抑其次也。孙安国都无足采,习凿齿时有可观。若袁彦伯之务饰玄言,谢灵运之虚张高论,玉卮无当,曾何足云!王邵志在简直,言兼鄙野,苟得其理,遂忘其文。观过知仁,斯之谓矣。大唐修《晋书》,作者皆当代词人,远弃史、班,近宗徐、庾。夫以饰彼轻薄之句,而编为史籍之文,无异加粉黛于壮夫,服绮纨于高士者矣。 史之有论也,盖欲事无重出,省文可知。(注:《史通·论赞》。) 刘知几认为史书的论赞部分兴起于《左传》,此后至唐初各家史著皆有此内容,但提名不一。仔细辨识,“其名万殊,其义一揆”,“总归论焉”。他通过对历史上各个时代的各家史论进行考察,认为史论的作用在于“辩疑惑,释凝滞”,历史学家在写作这部分内容时“尤宜阔略”,必须做到“事无重出”(注:《史通·论赞》。)文字简省。这就是他的由具体到抽象的史、辨、评相结合的评论方式。 这种史、辨、评相结合的评论方法,最基本的一点,就是以大量的具体的史家、史著为立足点,在博览深研的基础上,实事求是地对史家著作做出恰当的评价,从而总结出史学创作的经验与规律。这是刘知几积数十年功力形成的独特的评论方式。 综上所论,刘知几借鉴经学领域的“通义”体,创历史学理论文体;又借鉴诸子著作结构,创历史学理论著作结构;并创造性地采用史、辨、评相结合的评论方式,开辟了中国历史学理论著作方法的先河。在他的历史创作方法中,有继承,有创造。他继承,不因循守旧,“非如图画之写真,熔铸之象物”(注:《史通·模拟》。)。他创造,不片面求新,“取其道术相会,义理互同”(注:《史通·模拟》。),实事求是,“择善而行”(注:《史通·题目》。)。他创造的中国传统史学理论著作的体裁体例,成为此后史家模拟的榜样。千年之后,清代史学理论大家章学诚著《文史通义》,在著作方法上也没有超越其藩篱。刘知几给我们留下了一份有关历史学创作经验的宝贵的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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