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难能可贵的是,原始资料的编年整理,不仅利己,而且利人。郭廷以在《太平天国史事日志》“凡例”中言:“编者个人只求为他人作预备工作,期能节省具有才识德学之史家之精力时间,于愿已足。”[38]《中国近代史》“例言”亦声明如下:“本书编纂的目的,在能于史料之整辑排比方面,尽其相当力量,为后来史家做下若干预备工作。”堪谓长篇巨制的《近代中国史事日志》,除了以编年记事外,还特别附录了“总理衙门大臣表”“军机大臣表”“主要督抚表”“出使各国大臣表”等多张出处完备、制作精心的图表。正是这样一种“不计个人得失,求全面推进,不必功成在我”[39]的治学精神,使得上述著述在学术史上获得其永久的地位。 郭廷以常向学生灌输“勤于动笔”的观念:“如果你看到什么东西,觉得有意思,应该马上动笔把它记下来,或写下自己的感想,日积月累才会有东西。”这实际上出于他写作史事日志的经验之谈[40]。在他一手主持下,近史所藏大批外交、经济档案经分类编辑,陆续刊行,他鼓励学生“从档案中找专题自己进行研究”,要“勤于做卡片”。如果不是经过相当时期的史料整理训练,他是不放心让学生直接从事专题研究的[41]。近史所最早出版的一批分量十足的“专刊”,实际上可以说是档案编纂工作的副产品。郭廷以还“到处劝人写年谱”,他明确不主张急于写史观式的著作,“非常反对虚拟的、架空的、天马行空的史观”[42]。《郭嵩焘先生年谱》是他生平著述中唯一一部年谱,而这部作品实际是在蒋廷黻的提议和督促下完成的[43]。抗战初期,蒋在重庆就表示“我的两位同乡郭嵩焘和曾纪泽的传记,最值得撰写”,希望郭能身任其事。上世纪50年代,二人在纽约重逢,蒋又旧事重提,建议“不妨先抽空来写一部郭嵩焘年谱长编”。一直以来,郭对谱主也“同样钦敬,同具兴趣”,他与多位弟子合撰《年谱》,几经周折,最终在1971年出版[44]。当时蒋廷黻已辞世多年。一部年谱,由几代学人接力完成,也见证了近代史研究进步的一个侧面。 郭廷以的这一观念,对他一手创建的近史所治学风格有着深刻的影响。王尔敏归纳其师史学功力所在,正在以“年代学”来掌握历史转变关键。这被视作“郭夫子真传心法”“至精绝诣”,列其门墙者多具此特长,王自认为是“一个重要的传承弟子”,其他精于此学的同门还有陆宝千、王家俭、魏秀梅、李国祁、李恩涵等人[45]。李恩涵后来也总结说:“当时凡是遵照量宇师指示,肯下功夫的,如李国祁、王树槐、王尔敏、张玉法等人就有很好的专书著作;没有照他的方法去做的,在近史所待了三、四十年也写不出一本好书的大有人在。”[46]李国祁尽管对史事日志的做法是否源于“春秋家法”表示怀疑,但还是信服此法的效用:“郭先生在上课时提到那天在那个地点发生什么战役,经过如何,或是在那里发生何事,绝对不会错,如果不信,回去翻郭先生的史事日志或是其他参考书,绝对是完全正确。”他进而指出,郭廷以学问之所以如此扎实,“是得力于编大事记以及史料的缘故,再加上他的记忆力很强,读的东西又多”,而其中“作大事记的治史方法”影响尤大[47]。刘敬坤出自郭廷以在中央大学历史系所教的最后一班,也是他为数不多的留在大陆从事史学工作的学生之一。对于应在史料方面下的工夫,他在多年后有所反思:“很后悔没有照郭先生所说的去做,一直到后来我自己做研究,才发觉郭先生的路子是对的。”他承认在整个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圈子里,郭廷以是一个“奠基者”,不过遗憾地表示:“目前在大陆,有几个人走郭廷以的学术路线,但却不是郭先生教的。”[48] 注释: [1]张海鹏:《20世纪中国近代史学科体系问题的探索》,载《近代史研究》2005年第1期。 [2]该文原作于1931年,后作为“引论”收入郭廷以撰《近代中国史》(第一册),[长沙]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九年初版。 [3]陈恭禄:《中国近代史资料概述》原序,中华书局1982年版。 [4]说详拙文:《郭廷以与罗家伦、蒋廷黻的早期学术交往》,载[台湾]《传记文学》2011年7月号。 [5]郭廷以:《近代中国史纲》小记,中文大学出版社1979年版。 [6]参看陈三井编:《走过忧患的岁月--近史所的故事》,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5年。 [7]张朋园:《郭廷以、费正清、韦慕庭--台湾与美国学术交流个案初探》余英时序,中研院近代史所1997年。 [8]魏裴德:《遨游史海:向导师郭廷以致敬》,载《郭廷以先生门生故旧忆往录》第578-579页,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4年。 [9]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关于该书出版重印的说明,据格致版“出版说明”。 [10]王尔敏:《郭廷以先生与中国近代史之学术建树》,载《20世纪非主流史学与史家》第14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11][14][16][17][18][19][20][25][30]《郭廷以口述自传》第63-64、94、109、108、112、123、125、146、108、140-141页,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9年版。 [12]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简称南高,前身为三江师范学堂,1915年正式开校,1921年筹改为东南大学,1928年更名为国立中央大学。 [13]刘经庶(1885-1923),字伯明,江苏南京人。早年赴美留学,获哲学博士。回国后应聘为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哲学讲座教授,出任国文史地学部主任。 [15]徐养秋(1896-1972),字则陵,江苏金坛人。金陵大学毕业,赴美国攻读历史学和教育学,回国执教于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任历史系主任。后改任教育科主任,从事教育科学实验,推行新学制。 [21]《王聿均先生访问记录》,载《郭廷以先生门生故旧忆往录》第16页,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4年。 [22]《王尔敏先生访问记录》,载《郭廷以先生门生故旧忆往录》第173页,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4年。 [23]1939年5月郭廷以在《近代中国史》第一册“例言”中说:“‘大事志’已全部完成,自十六世纪中西关系起,以迄于今,曾于中央大学油印,不久可望刊行。” [24]《张朋园先生访问记录》,载《郭廷以先生门生故旧忆往录》第260页,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4年。 [26]郭廷以:《近代中国史》第一册,例言,第1页,[长沙]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九年初版。 [27][41]张朋园:《郭廷以、费正清、韦慕庭--台湾与美国学术交流个案初探》第108、106页,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7年。 [28]《蒋廷黻回忆录》第132-135页,岳麓书社2003年版。 [29]李 敖:《蒋廷黻和他走的路》第8页,远流出版公司1986年版。 [31]例如《中国近代化的延误--兼论早期中英关系的性质》《近代西洋文化之输入及其认识》《从中外接触上论中国近代化问题》《晚清译书与西学》诸篇皆发表于1950-1952年的《大陆杂志》,收入郭廷以:《近代中国的变局》,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7年版。 [32][33]郭廷以:《近代中国史事日志》“编者说明”,第1、1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 [34]《王聿均先生访问记录》,载《郭廷以先生门生故旧忆往录》第15-16、22-23页,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4年。 [35]郭廷以:《近代中国史事日志》第2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 [36]《王聿均先生访问记录》,载《郭廷以先生门生故旧忆往录》第15页,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04年。 [37]王尔敏:《南港学派之史学宗风及其学术成就》,载《20世纪非主流史学与史家》第220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38]《近代中国史事日志》“编者说明”也有类似的表述:“编者的衷心愿望是只求能给予读者以参考检查方便,节省专家学人的若干有用精力时间,这种吃力而不易讨好的笨功夫,已算不是完全白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