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饥饿,还有更大的威胁--缅甸的雨季。在原始森林行军,暴雨增加了更多的不确定因素。杜聿明写过一篇《中国远征军入缅对日作战述略》,记录了惨痛的经历: 各部队所经之处,都是崇山峻岭,山峦重叠。野人山及高黎贡山,森林蔽天,蚊子成群,人烟稀少,给养因难……自六月一日至七月中,缅甸雨水特大,整天倾盆大雨,原来旱季作为交通道路的河沟小渠,此时洪水汹涌,既不能渡河,也无法架桥摆渡,我工兵扎制的无数木筏,皆被洪水冲走,有的连人也冲没。加以原始森林内潮湿特甚,蚂蝗、蚊虫以及千奇百怪的小爬虫到处都是。蚂蟥叮咬,破伤风病随之而来,疟疾、回归热及其他传染病也大为流行。一个发高烧的人,一经昏迷不醒,加上蚂蟥吸血,蚂蚁啃啮,大雨侵蚀冲洗,数小时内即变成白骨。官兵死亡累累,前后相继,沿途白骨遍野,惨绝人寰。 在热带的暴雨下,在阴暗死寂的胡康河谷,穆旦迷了路,和部队失去了联系。那一刻,死亡的阴影时刻笼罩着这位联大的诗人,已经接二连三目睹战友倒下之后变成白骨,对死亡的恐惧渐渐麻木。渺小的个人,身陷原始森林中,只剩下生的本能。他的腿肿了,全身疲劳,随时都可能倒下,但求生的意志告诉他,只要倒下,他就成为森林中野兽和蚊虫的食物。更可怕的是,穆旦患上了疟疾,好在他手中有杜聿明撤退前给他的两颗药片。凭着这两颗宝贵的药片,穆旦以强大的意志,慢慢逼退了死神的阴影。可是,随之而来的是令人发疯的饥饿,他曾经一次断粮达八天之久,但是这个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年轻人,这位在联大受人尊重的诗人,在他失踪了两个多月之后,居然从“地狱中生还”。瘦弱的诗人穆旦走到了队伍的集结地印度。 在印度,穆旦又差一点死去;长久的饥饿,使得吃得过饱也足以致命。经历如此严峻的考验,经历过野人山九死一生的煎熬,战争在这个诗人的心灵上留下了永远的创伤,也播下诗歌的种子。从此之后,穆旦就像换了一个人,变得沉默寡言。开朗的笑容,像昆明灿烂阳光一样的笑容,在他脸上消失。联大好友相聚,很多人都非常佩服他翻越野人山的经历,“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但他从不开口谈。据王佐良《一个中国诗人》,只有一次,被朋友们逼得没有办法了,他才说了一点。而就是那次,他也只说到他对大地的惧怕,原始的雨,森林里奇异的,看了使人害病的草木怒长,而在繁茂的绿叶之间却是那些走在他前面的人腐烂的尸身,也许就是他的朋友的。还有一次,穆旦无意中曾跟人提及,他亲眼看到一位军人的尸体,只剩下一堆白骨,但是脚上仍穿着一双完整的军靴。 这是怎样的非人间的经历啊,我们无法得知。穆旦经过多少次的噩梦,经过多少次的遗忘,试图摆脱野人山的苦难历程,但这些记忆仿佛在他的思想里扎了根。在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穆旦饱蘸着一腔热血、满怀对死者的哀悼,写下了惊世之作《森林之歌--祭野人山死难的兵士》(后改名为《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于1945年发表,收录在《穆旦诗集(1939- 1945)》。这首“直面战争与死亡,歌颂生命与永恒的代表作”,一诞生就是经典。隔着六十多年的时光,我们仍能感受到诗人燃烧的灵感,带来灼热的温度,令人灵魂震颤。这首诗歌埋藏着一个时代青春与死亡的秘密,是联大学子从军这段历史的见证,是战争年代死去的和活着的人的哀歌,也是一个民族在战争烈焰中浴火重生的精神。 1977年春节之后,穆旦将饱含了后半生心血的译作和诗作,交给女儿,让她妥善保管,他觉得自己在有生之年看不到自己的作品出版了。“文革”结束,粉碎“四人帮”后,穆旦打算做骨折手术,却被告知一些手术工具好久没有使用过,还要整理。心情沉重的穆旦突发心肌梗塞,死在了手术台上。 1977年2月26日(农历正月初九)凌晨3时50分,在早春黎明前的黑暗中,中国失去了诗人穆旦。“人生本来是一个严酷的冬天。”诗人一直穿行在无边的冬季,在改革开放的春天即将到来的时刻,他的生命终止。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穆旦在生前肯定不会料到,他的身后赢得了无穷的赞誉和荣光,“一颗星亮在天边”,他的成就被得到公允的评价,他的译作和诗集被出版,在青年中广为流传。有了这些成就,不知饮恨而死的穆旦能否含笑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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