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末新政时期的谣言(2)
二 揆诸史实,谣言是任何时代、任何地区都广泛存在的一种社会文化现象。但在20世纪初的中国社会,谣言如此众多和普遍,并逐步汇合为强大的反新政的社会舆论,而且多数最终演化为暴力形式的反抗国家行为,这在中外历史上不多见。这种历史现象的出现,与清末新政时期普通民众的社会心理有着相当大的联系。 首先,由于接踵而来的民族危机和阶级对抗,近代中国社会处于不断的急剧变动之中。作为清政府挽救危机的一项举措,清末十年的新政确实在政治、经济、军事、教育、社会风俗等各个方面,都进行了全面而深入的改革,对中国封建传统的根基亦有所触动。在这场社会重大变革中间,由于各个方面的发展变化急剧,普通民众惶恐不安,社会心理紧张而不稳定,这种情况下谣言最容易产生和散布。 姑且不论官制改革对中国传统政治体制的激烈冲击,试办地方自治给中国基层社会亦造成重大的变化。地方自治是清末预备立宪运动的重要内容之一。在清朝统治覆灭前的两年多时间里,各地在乡镇广设自治公所、自治研究所,选举议事会和董事会,调查户口和编钉门牌,大张旗鼓地推行起地方自治。乡镇地方自治以“以本乡之人办本乡之事”(注: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下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27页。)为号召,内容主要包括学务、卫生、巡警、善举、筹款等等,力图以自治辅助官治,逐步走向宪政,显然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然而,乡镇地方自治虽深入到乡村社会,却仅仅落脚到绅士阶层,以绅权行所谓的“地方自治”。清朝中央政府的上谕就明确指示“选择正绅,迅即筹办”地方自治(注: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下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50页。);《城镇乡地方自治章程》亦明文规定:地方自治由“合格绅民”办理(注: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下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28页。)。时人即指出,地方自治“政府责成于督抚,督抚责成于州县,州县责成于绅士”(注:长舆:《论莱阳民变事》,《国风报》第一年(宣统二年),第十八期。)。在实际操作中亦不过如此,各地的地方自治都由设立在县城、府城的议事会和董事会办理,这些机构绝大多数为绅士把持。如湖北全省的议事会和董事会中,出身于绅士的人,分别占其成员的98.6%和99.5%。(注:转引[美]周锡瑞:《改良与革命:辛亥革命在两湖》,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32页。)各地方上因此出现了一大批议事会议员、董事会董事以及学董、警董、局董、委员等,他们多由绅士组成。因此可以说,地方自治实际上是以官绅合治代替官治。故许多绅士因此不再具备代表乡村社会的一面,同官吏一样成为国家权力的代表,“俨然与现在政府互相提契”(注:张枬、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三卷,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302页。)。清末政府向绅士放权,促使更多的绅士(尤其是在城绅士)进入国家政权,极大地刺激了绅士的权利欲。许多绅士因此孜孜于追逐名利,借用新政的旗帜满足日益膨胀的权利欲。虽然他们也办了一些实事,如兴学、调查户口等,但真正关心民众疾苦者不多,相反,鱼肉百姓者屡见不鲜,严重恶化了绅民关系。因此,地方自治不仅未给普通民众带来益处,反而造成深重的灾难。御史萧丙炎在1911年的一份奏折中就痛陈道:“臣闻各省办理地方自治,督抚委其责于州县,州县复委其责于乡绅,乡绅中公正廉明之士,往往视为畏途,而劣监刁生,运动投票得为职员及议员与董事者,转居多数。以此多数刁生劣监,平日不谙自治章程,不识自治原理,一旦逞其鱼肉乡民之故技,以之办理自治,或急于进行而失之操切,或拘于表面而失之铺张,或假借公威为欺辱私人之计,或巧立名目为侵蚀肥己之谋,甚者勾通衙役胥差,交结地方长官,藉端牟利,朋比为奸。”(注: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清末筹备立宪档案史料》下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57页。) 地方自治使社会秩序发生如此大的变动,尤其是地方绅士与政府官吏互相利用,“同恶相济”(注:山东旅京同乡:《莱阳事变实地调查报告书》,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三所编:《近代史资料》第1期,科学出版社1954年版。),使普通民众处于一种焦虑、惶恐、不安的心理状态之中,于是到处议论,对即将发生和不知情的事情进行猜测,以讹传讹,谣言和流言就应运而生了。如1910年秋江西省宜春地方政府征收捐税,民众群起反抗,当地政府担心受到攻击,乃造谣说:“此非我官府要钱,乃绅士要钱。”(注:马鸿谟编:《民呼、民吁、民立报选辑》(一),河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81页。)这则谣言传遍全县,普通民众因地方自治和学堂皆绅士主持从而信之,并以为“凡一切新政”皆“绅士无故生事”,因而转攻绅士,声称“必欲进城毁学,杀尽学界绅首而已”。(注:《辛亥革命》第三册,第417页。)江苏省如皋县调查户口由当地绅士、学董主持,详细询问姓名年岁,碰巧有一家因传染病死了三人,登时谣言遍地,传绅士将百姓“八字卖与洋”以谋钱财,“群谋毁学”。(注:《辛亥革命》第三册,第401页。)广东连州由“城绅”办理调查户口,登时社会“哗噪”,“兽惊鸟骇”,谣言纷纷,(注:左绍佐:《连州事件日记摘录》,《近代史资料》1955年第4期。)民众聚集数千人“各拆本处学堂,及驱逐绅土”(注:《辛亥革命》第三册,第370页。)。 其次,清末新政时期谣言的兴盛与中国普通民众的落后意识(尤其是对西方现代文明恐惧、厌恶的情感)有关。许多国家在开始现代化的时候都会面临来自普通民众的反对,就连最早进入资本主义的英国也不例外。(注:如当时英国农民认为铁路将导致牛不吃草、鸡不下蛋、房子倒塌,而火车冒出的黑烟将遮蔽太阳、毒化草场,使英国永无天日,因而群起反对。转引自张鸣:《乡土心路八十年:中国近代化过程中农民意识的变迁》,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19页。)在以农为本、传统气息浓厚的中国,普通民众对于现代化的事物不理解乃至恐惧、厌恶就更加难以避免。暂且不谈洋务运动时期一些农民对于铁路、电线等事物的盲目抵制,到20世纪之初,普通民众对于清末新政以洋为师亦是不大理解、不大欢迎。如,根据毛泽东1927年的回忆,“‘洋学堂’,农民是一向看不惯的”,“农民宁欢迎私塾(他们叫‘汉学’),不欢迎学校(他们叫‘洋学’),宁欢迎私塾老师,不欢迎小学教员”。(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67年版,第39-4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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