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经学领域最为标新立异者,应首推啖助学派的新《春秋》学,其代表人物啖助、赵匡、陆淳,在唐代“皆为异儒”。(26)所谓“异”,即在于该学派一反汉唐以来的训诂义疏传统,开创义理阐发新风。(27)具体而言,一是以经义为主,不以传害经,亦不“屈经申传”,(28)而是直接从《春秋》经文去发掘被掩隐于传中的孔子理想,以服务时政。二是打破门户之见,从三传分立走向三传统一,“变专门为通学”。(29)三是勇于疑古,以己意解经,从“推理例”中“求事实”。(30)啖助新《春秋》学在当时即产生较大影响,一时出现多种会通三传的《春秋》研究著作,如冯伉《三传异同》,樊宗师《春秋集传》,韦表微《春秋三传总例》,刘轲《三传指要》,陈岳《折衷春秋》等。(31)新《春秋》学突破专门之学、打破门户之见的研究方法,使《春秋》学更具开放性、普及性,不再是局限于少数人的极度专门化的绝学,柳宗元所撰陆淳墓表有云:“(陆先生质)能知圣人之旨。故《春秋》之言,及是而光明。使庸人小童,皆可积学以人圣人之道,传圣人之教,是其德岂不侈大矣哉!”(32)新《春秋》学之突破三传、直探经旨,还具有解放思想、革新研究风气之功,韩愈《寄卢仝》诗中的名句“《春秋》三传束高阁,独抱遗经究终始”,人所熟知,不待详论。啖助新《春秋》学对中唐政治特别是对柳宗元等永贞革新集团的深刻影响,自章士钊先生《柳文指要》首为揭橥:“陆淳并非子厚一人之师,而实是八司马及同时辈流之所共事。”已引发不少研究成果,(33)这与该学派直面时政的学术品性有关。 啖助新《春秋》学之蔚为一股新的学术潮流,开花结果,还是在宋代。在汉宋学术转型中开风气之先的孙复,以稳健著称的《春秋》学者刘敞,最先受此学沾溉。四库馆臣所谓“盖北宋以来,出新意解《春秋》者,自孙复与(刘)敞始,(孙)复沿啖、赵之余波,几于尽废三传”;(34)皮锡瑞亦谓“自唐陆淳《春秋纂例》始,淳本啖助、赵匡之说,杂采三传,以意去取,合为一书,变专门为通学,是《春秋》经学一大变。宋儒治《春秋》者,皆此一派”,并列举孙复、孙觉、刘敞以下十余名学者;(35)堪称代表性评论。但欧阳修、宋祁所修《新唐书·儒林传》及“赞”中,则谓“啖助在唐,名治《春秋》,摭诎三家,不本所承,自用名学,凭私臆决”。苏轼、常秩、晁公武等对啖助、孙复之《春秋》学,亦有非议。然而终宋之世,啖、孙、刘一脉传授不绝。北宋程颐“称其(啖陆之学)绝出诸家,有攘异端、开正途之功”,南宋朱熹则谓“唐之陆淳、本朝孙明复”之《春秋》学,“观其推言治道,凛凛然可畏,终得圣人意思”。(36)遂为定评。 夷考啖助新《春秋》学在宋代盛行的时间,当始于仁宗朝庆历年间。陆澄《春秋集传纂例》等三书最早的宋刻本,即为庆历八年(1048)朱临所刻。如欲追索宋儒“以己义解经”乃至“疑传改经”的新儒学风潮,势必溯源到中唐啖助新《春秋》学,而最重要的推手自应首举孙复。叶梦得曾批评孙复的《春秋尊王发微》“尤为肤浅”,“专废传从经。然不尽达经例,又不深于《礼》学,故其言多抵牾,有甚害于经者”。(37)其实孙复的《春秋》学不仅仅是前承啖助学派的“废传从经”,更是固执己意的《春秋》注我--借托《春秋》经文表述自己的思想观点,并将之看做是隐含于《春秋》中的孔子的真意。孙复《春秋》学在啖助学派基础上的推进,激发了宋儒对《春秋》的独特阐释和重新提问,从而推促了《春秋》学在北宋的盛行。(38)在孙复逝世的仁宗嘉祐二年(1057),程颐适参加在开封举行的乡试,考题中有要求阐明啖助新《春秋》学的策问,其中有云:“……自去圣既远,诸儒异论,圣人之法得之者寡。至唐陆淳学于啖、赵,号为达者,其存书有《纂例》、《微旨》、《义统》,今之学者莫不观焉。若夫诸儒之所失,与陆氏之所得,学者必有所取舍也。试为条其大要,庶以质其是非。”从程颐对策中所谓“……独唐陆淳得啖先生、赵夫子而师之,讲求其学,积三十年,始大光莹,绝出于诸家外”,(39)以及对策中显示的程颐对啖助《春秋》学的熟稔几乎达到巨细无遗的程度,可知啖助新《春秋》学在宋仁宗时代的广泛流行和作为主流意识形态的权威地位,它已成为应试学子的必修课程和必备教养。 实际上啖助新《春秋》学所提倡舍传求经、以己意解经的新学风,并不限于《春秋》一经,在经学上实具有普遍的意义,甚至不妨说北宋的经学就是以《春秋》学为中心的。其风气所至,即如司马光所说:“新进后生,口传耳剽,读《易》未识卦爻,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读《礼》未知篇数,已谓《周官》为战国之书;读《诗》未尽《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读《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谓三传可束之高阁。”王应麟认为这一风气形成于庆历年间:“自汉儒至于庆历间,谈经者守训故而不凿。《七经小传》出,而稍尚新奇矣。至《三经义》行,视汉儒之学若土梗。……陆务观曰:唐及国初,学者不敢议孔安国、郑康成,况圣人乎!自庆历后,诸儒发明经旨,非前人所及,然排《系辞》,毁《周礼》,疑《孟子》,讥《书》之《胤征》、《顾命》,黜《诗》之序,不难于议经,况传注乎!”(40)属于“庆历新政”中坚人物的欧阳修,所受啖助新《春秋》学的影响,绎读所著《春秋论》、《正统论》乃至史著《新唐书》、《新五代史》,即可见知。他还是《诗经》学领域开一代风气者。所著《毛诗本义》认为《诗序》非子夏所作,指斥毛(亨)传、郑(玄)笺之失乃“文义不完而难通”,“患于自信其学而曲遂其说”,多违诗人本意。又谓《邶风·静女》、《齐风·东方之日》等诗,“乃是述卫风俗男女淫奔之诗尔,以此求《诗》,则本义得矣”。王应麟称:“自唐以来,说《诗》者莫敢议毛、郑,虽老师宿儒,亦谨守《小序》。至宋而新义日增,旧说几废,推原所始,实发于修。”(41)及至南宋,对《诗序》的批驳更见严厉,中经郑樵《诗辨妄》专攻毛、郑之失,到宋学发展成熟时期的代表人物朱熹,遂进一步以义理解《诗》,以至废弃《诗序》,以“诗”说“诗”,直指本义,提出新解。他明确指出《诗经》中有一部分为“淫奔之诗”,约30篇含有这样的内容,(42)从而使它们得以还爱情诗本来面目。作为宋代新儒学的集大成者,朱熹以己意增补《大学》“格物致知”章;删减《孝经》,将其分为经1章,传14章,从而改变《孝经》原有结构及章目次序,都是经学史上众所周知的事件。 综据上述,可以说,中唐啖、赵、陆所开创的新《春秋》学,大约在北宋仁宗庆历年间已蔚成风尚,发展成熟,或者说定型为公认的经学范式。仁宗以降,“不难于议经、何况传注”的风气更加发扬,从舍传疑经、疑传改经,到增传删经。这应该是中唐北宋新经学基础上的新变化。 在文学方面,从中唐到北宋的发展,逻辑上是一贯的。欧阳修《记旧本韩文后》如实地描述了北宋文学发展的轨迹。(43)欧阳修青少年时,是“杨(亿)刘(筠)之作号为时文”的时代,“脱略颠倒无次第”的《昌黎先生文集》尚被冷落在“壁间”的“敝筐”里。年轻的欧阳修虽对韩文崇拜欣赏之至,但忙于应试入仕,格于干禄养亲,却无暇顾及。进士及第后,才“出所藏《昌黎集》而补缀之,求人家所有旧本而校定之”,这时候“天下学者亦渐趋于古”,韩文方“行于世”。至仁宗后期,则已然“学者非韩不学”了。也是在北宋中期,杜甫作为唐诗第一人的地位业已稳固地确立。论者指出,中唐至北宋的诗歌变迁史,“以元和诗人群体推崇杜甫为开端,以唐末五代宋初各派酷嗜白居易、贾岛、李商隐为延续,以天圣欧梅诸人尊奉韩愈为突破,以元佑诸公师法杜甫为高潮”。(44)据之,中唐文学在北宋的接受史,差可与上述中唐经学在北宋的接受史相仿佛。两宋之际,宋代文坛终于推出了本朝的典范苏、黄,并且已在前代文学中重新物色了新的接受对象陶渊明,它标志着宋代文化新的起步,这是发展中的中唐文学在北宋中期到达驿站后的起步。 在史学方面,欧阳修主撰的《新唐书》,所独撰的《新五代史》,相对于本于唐朝五代国史的《旧唐书》、《旧五代史》,并不在于史实的增益,而在于人物、事件及制度的价值评断,这些评断深刻地渗透着宋代新儒学的精神。清人沈德潜谓“旧(唐)书以完善胜,故司马光作《通鉴》往往取之;新(唐)书以识见胜,故朱子作纲目往往取之”,即充分说明了《新唐书》的特点,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欧阳修对《旧唐书》的改造性接受。(45)值得特别指出的是欧阳修《新唐书·五行志》,一反《汉书》以来下至《旧唐书·五行志》的传统书法,仅“著其灾异”,而“削其事应”,对天人感应之说不无否定,显示出过人的眼光和勇气,故其子欧阳发所述《先公事迹》中称其父“平生所辨明十数事,皆前世人不以为非,未有说者”,其中即有“《(新唐书)五行志》不书事应,悉破汉儒灾异附会之说”。(46)朱熹《通鉴纲目》是南宋史学的标志性成果之一,严格地说那是理学化或者说是“道学作用”下的史学成果,(47)是对北宋史学的创造性或曰改造性接受。 深受京都历史学派“内藤假说”影响的法国学者谢和耐,认为安史之乱后中国开始了向“近代”的过渡,中唐“开始出现了巨大变化”,“在11世纪时产生了一个与6-7世纪完全不同的社会”。蒙文通先生认为,“有唐之古文以反六朝之俪体,而开宋之古文,有唐之新经学、新史学以反唐初《正义》、五史一派,而下开宋之经、史学”,“大历以还之新学虽枝叶扶疏,而实未能一扫唐之旧派而代之。……在庆历时代,然后朝野皆新学之流”。陈来说,“在文化的‘近世化’过程中,中唐到北宋前期学术之间看上去似乎超历史的联结十分引人注目”。“韩愈和他的弟子李翱提出的复兴儒家的基本口号与发展方向,确乎是北宋庆历时期思想运动的先导。而庆历时期思想运动又恰为道学的产生奠定了基础”。(48)以上三位先生都注意到中唐与北宋的历史连续性,以及这一段历史在北宋庆历年间的告一阶段性。这与我们从文化接受视角看到的唐宋变革的进程是一致的。 行文至此,我们可以说,唐宋变革的起点和终点,是唐中叶和北宋中期,稍具体些,是唐代宗大历年间(766-779)和北宋仁宗庆历年间(1041-1048),前者是一场大乱过后的相对稳定,后者是长期承平后的危机叠聚。起点到终点长达280余年,如果说是过渡期,则是一个漫长的过渡期。不过中唐以降各方面的发展,不无起伏、曲折、跳跃、倒退,但向前发展的总趋势却并没有逆转。 已成过往的唐代学术文化是不变的,变的是作为唐代文化接受者的宋人;宋人对唐代文化的接受过程,反映了宋代文化前行的步伐和时代的要求。内藤湖南认为,“宋朝初期的文化基本延续了五代末年的文化”,宋初太祖、太宗、真宗时代“都有复兴唐代贵族文化的愿望”,直到仁宗以后,才背离“太宗、真宗的企图”,进入唐朝中期开始萌芽的新文化的“成熟期”。(49)就上述宋人的唐朝文化接受史而言,直到仁宗时代,都是前承中唐以来的文化动向,其后则别开生面,以超越汉唐远承三代为口号,建构以新儒学为代表的以理学为特色的独立、系统的“宋学”。(50)当然,在此建构过程中,仍伴随着对唐代文化乃至中唐以降开始萌芽的新文化的选择性接受、批判、改造乃至扬弃。 注释: ①牟发松:《“唐宋变革说”三题--值此说创立一百周年而作》,《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王水照:《重提“内藤命题”》,《文学遗产》2006年第2期。 ②见张广达:《内藤湖南的唐宋变革说及其影响》,载《唐研究》第11卷“唐宋时期的社会流动与社会秩序研究专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35页。 ③柳立言:《何谓“唐宋变革”》,《中华文史论丛》2006年第1期。 ④内藤湖南:《中国史通论(上)·中国上古史》,夏应元等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3-7页。牟发松:《内藤湖南和陈寅恪的“六朝隋唐论”试析》,《史学理论研究》2002年第3期。 ⑤刘子健:《中国转向内在:两宋之际的文化转向》“序言”、“导言”。赵冬梅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19页。美国学者史乐民、万志英主编的论文集《中国历史上的宋元明变迁》一书,亦强调两宋之际的变迁,以南宋作为一个新的历史阶段的起点,从而与以北宋为近世起点的“唐宋变革论”相区别,“宋元明变迁论”也可视为以两宋之交作为唐宋变革期的终点。详见赵世瑜:《明清史与宋元史:史学史与社会史视角的反思--兼评〈中国历史上的宋元明变迁〉》,《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5期。 ⑥内藤氏的文化发展、移动观,除了地域上自内(华夏族居住的中原地区)向外(外部种族居住的边陲地区)、由外向内的空间移动外,还包括文化在社会阶层间自上而下的转移。但就其中国历史分期论而言,从上古至第二过渡期的历史分期,显然是根据文化发展、移动来划分的。关于“近世的内涵”的规定,诸如人民地位、官吏录用、经济、文学艺术等方面的变化,都涉及文化在阶层间的移动,对于近世时期文化在地域上的移动,则未正面涉及。但内藤氏1909年为讲授“支那近世史”而撰写的备课笔记中曾谈到“与邻国的关系”、“国民自觉意识的唤起”,指出宋朝从以往汉族的大一统“天下”国家沦落为与辽、金、元等夷狄国家对峙、对等甚至相对为弱的“一国”后,出现了以“正统论”为标识的国民自觉意识(见《内藤湖南全集》第10卷卷末湖南哲嗣内藤乾吉氏所撰《后记》,东京:筑摩书房,1969年版,第523-531页。),但在以后公开出版的讨论中国历史分期的论著中,却未曾涉及。后来宫崎市定阐发其师“唐宋变革说”的名作《东洋的近世》中,专辟有一节,对“东洋近世的国民主义”,论证中国近世国民的自觉在与周边民族的对立中勃兴,并涉及文化、民族的地域移动问题,这是对“内藤假说”的系统发挥和重要补充。宫崎文见刘俊文主编《日本学者研究中国史论著选译》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202-21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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