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1500年应用于世界史,以此作为世界近代历史的开端,正是把世界历史划分为东西方,从西方人的眼中看世界的结果。不过现在不再强调文艺复兴了,而强调的是远洋航行和资本主义萌芽,因此有必要就这两个问题申述一下。 1492年哥伦布的航行,我看还不足以标志新时代的开始。哥伦布的航行是西欧人向外扩张的一个重要步骤,可是从世界历史来看,古代无论那个国家、民族,随着内外条件的变化,都会进行扩张。由于力量对比的不同,不是被人家扩张过来,就是自己扩张出去。十五六世纪并不只是西欧人一家在扩张。俄罗斯人正在逐渐东进,越乌拉尔山而侵吞西伯利亚,西向波罗的海寻找出海口。土耳其人由安那托利亚向欧洲扩张过去,占领了东南欧,向西欧挺进,多少威逼维也纳,成为西欧国家的大患。莫卧儿人则南下席卷印度。伊斯兰教形成了囊括南亚、中亚、西亚、北非、东南欧、中欧的巨大政治实体,所以16世纪也被认为是伊斯兰教大扩张的年代。15世纪的郑和航海,是中国的海外扩张,而郑和航海的终止则往往被认为是中国从海上的退却。这是只从王朝的角度看问题。其实16世纪中国向海外发展的势头是十分巨大的,福建、广东等地的商人,到现在的朝鲜、日本、菲律宾、印尼、东南亚各国,进行着广泛的贸易活动,有的长期居留,形成了华人的自治社区。由于国家禁止海外贸易,于是他们发展成为武装走私集团,一方面和政府抗争,一方面控制着西太平洋的海上贸易。所以我们才可以理解为什么明朝禁海与开海之争一直不断,到隆庆元年(1567年)终于开禁,准许进行正常的海外贸易。说什么中国的文明是黄色文明,中国人历史上只向西北发展而不向东南发展,不会向海上发展,我想正是不自觉地反映出了受文化霸权控制的结果。 西欧人向海外殖民活动的效果,我认为主要是从美洲、非洲直接掠夺财富,但这也是逐渐发展起来的。至于贸易所得,则相当长的时期恐怕很难说有什么成绩。首先从人数方面看,西欧15世纪远洋航行的人数,大约1~2万人;到1600年,大约有30~40万人(注:P.Channu,.op.cit.p278.)。16世纪,从霍尔木兹到澳门和长崎,葡萄牙人最多不超过1万人,1770年前后,马德拉斯有114名英国文职人员,孟买有 700~800人,加尔各答有12 000名。直到1805年左右, 全印度的英国人也不过31 000人(注:以上数字转引自布罗代尔:《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三卷,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563页。)。 而西欧的全部人口,大约在1500年是5 680万,在1600年是7 120万,到1700年则为7 500万人(注:奇波拉主编:《欧洲经济史》第二卷, 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29页(只取西欧部分)。)。这么一点人出海远航,在当时的西欧,不可能形成所谓的举国若狂、举世若狂,到处寻求黄金的浪潮。以这么一点人,在当时的技术条件下,到亚、非、拉美各地,无论是为了贸易还是占领殖民地,都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们肆虐的地方主要是当时很不发达的美、非边缘地带,到了亚洲则没有什么成就。教科书上所写的什么地理发现、远洋航行、海道大通,都是以西方人的眼光,而且是19世纪的西方人的眼光观察的结果,而不是世界历史的眼光。 从西欧本身来看,它们当时也并不能主要依靠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等开辟的航线发财致富,因为技术落后,航程遥远,风涛险恶,不能保证可靠的收入。它们依靠的还是地中海、北海等传统地区的贸易。据统计,1660年至1688年,英国商船总吨位由15~20万吨增加到34万吨,其中60%用于欧洲海域,35%用于大西洋贸易,用于东方贸易的只占总吨位的5%。1636年的荷兰,总数2 050只的商船中,从事波罗的海及法国沿海贸易的船只为1 050只,往来于英吉利海峡及北海一带的为450只,前往地中海和阿尔罕格尔的占250只, 如此活动于欧洲海域的总共有1 750只,占总数的85%以上,而到东方贸易的船只总共只有300只(注:转引自陈勇:《海道大通与世界交往》,黄邦和等主编:《通向现代世界的500年》,1994年版第,162页;还可以参看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14页。)。 更为重要的是,所谓1500年为标志的西方向世界其他地区的扩张,他们遇到的既不是政治权力真空,也不是经济权力真空。可以说,直到工业革命之前,他们并没有多少的优势。从海上的力量来看,当时印度洋早已是印度人和阿拉伯人的控制区,而西太平洋则是中国人的控制区。西欧人出海向大西洋扩张,一开始还可说没遇到太大阻力,再往前发展情况可就不同了。有人指出,直到18世纪之前,印度洋上的贸易还是由本土的网络组成,葡萄牙人,以及后来的英国人、法国人等等,都是依靠原来商人的贸易网络,与之合作,才能进行商业活动。甚至直到19、20世纪,西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以其工业资本的优势大举进军时,当地原来的商业资本的活动也并未停止,甚至还有所发展(注: K.McPherson.The Indian Ocean-A history of People and the Sea.Oxford Univ.Press,1993.)。这也就是说,资本主义、帝国主义的殖民侵略,并不能停止当地经济的自主发展。可见用冲击回应模式来观察、解释第三世界的历史发展是不正确的。 至于说到资本主义萌芽,则我国的研究已进行得十分深入,虽然其中受到教条主义的影响,有时难免和西欧的情况生硬比附,但我以为它成绩巨大,充分肯定了中国经济的自主发展,对西方的人口模式、冲击回应模式、施坚雅模式、俄国的恰亚诺夫模式等等,都既采取其合理的成分,又从中国本身的历史实际出发而摈弃其不正确的东西,走向建立自己的理论、模式的道路(注:这方面社科院经济研究所做了大量的工作,特别请注意吴承明、李伯重等先生的著作。)。我在这个问题上曾写过一篇小文(注:《资本主义起源理论问题的检讨》,《历史研究》1994年第1期。),许多看法不一定正确, 但我想要强调的是西欧资本主义的兴起并非一帆风顺,其间经过许多萌芽、发展、曲折、夭折、中断、反复,所谓14、15世纪出现了萌芽(是不是萌芽我看还可以讨论)的意大利的资本主义到16世纪就夭折了,有希望发展的西班牙、葡萄牙的资本主义也中途衰落,后来的英国、荷兰的资本主义才慢慢发展起来。奇怪的是我们有一些人的逻辑。即中国的资本主义很久没有发展起来,所以说它的萌芽太为勉强,还不如不说为妙。可是西方像意大利的萌芽后来是彻底夭折了,可是说它萌芽反倒没有问题,其理由好像就是因为意大利也算是西方的国家。我认为这就是西方人的东方主义对我们的影响了。近人王国斌的研究指出,无论是中国和欧洲(西欧),在18世纪之前,农业和农村工业的发展,都大致相似,也都有着亚当·斯密和马尔萨斯所分析的发展周期,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差别。19世纪西欧之所以能产生突破,主要是殖民地掠夺和技术的进步(注:王国斌:《转变的中国--历史变迁与欧洲经验的局限》上编,江苏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这也很可以为我们的资本主义萌芽无望论者参考。 为了破除西方人的东方主义对我们的控制,我曾经提出西欧的封建社会比我们认为的要长一些,大约要到18世纪才终止(注:老友庞卓恒对我的观点作出了回应(当然是不同意的回应)。对此十分感谢。因为有回应总比无人理睬要好。参看庞卓恒:《唯物史观与历史科学》,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91页。 实际上这绝不是我的什么新观点,例如就在庞所主编兼总审校的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第二卷序言中,就介绍了不少主张1750年才是资本主义世界经济成立的观点;而布瑞德更认为现在大多数学者主张1750年是欧洲旧秩序和新秩序的分界线。参看T.A.Brady et al.Edited.)。这只是引述许多西方学者近来的看法,他们大都能承认近代早期和中世纪并无本质不同。我还从社会经济、政治方面,指出工业革命前的西欧还是一个落后的农业社会(注:马克垚主编:《中西封建社会比较研究》,学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9页。)。 现在还可以补充上布罗代尔所引用的贝洛什计算出来的18世纪世界各国人均国民收入的数字(单位都是1960年的美元),英国(1700年)为150到190;美洲英国殖民地,即未来的美国(1710年)为250到290;法国(1781~1790年)为170到200;印度(1800 年)为140到200;日本(1750年)为160;而中国(1800年)达到228, 令人吃惊(注:布罗代尔:《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第三卷,三联书店1993年版,第617~618页。)。同处布罗代尔还说,如以1800年的欧洲和非欧洲国家人均国民收入统计来看,则欧洲为213, 而非欧洲为200,并不落后多少。而当时的第三世界所以高, 是因为中国的高水平把它提上去了。我没有仔细考察过这些数字的可靠性,但它作为一种参考我想还是满有力的。 以上所述,只可以说是一些“大胆的假设”,需要许多“小心的求证”。我认为,经过艰苦的努力,我们一定能够建立一个真正世界意义上的世界史体系,而其中最重要的工作,就是首先破除西方人的东方主义对我们的束缚(世界史体系更重要的是对19、20世纪的世界史的看法,本人不敢造次发表意见)。在已经到来的21世纪,如果能给它的出现带来新的一缕曙光,则幸甚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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