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儒道互补说
司马迁的思想与先秦诸子的关系,是一个老生常谈而莫衷一是的问题。有人说他是道家,有人说他是儒家,有人说他政治思想倾向儒家而哲学思想受道家影响,也有人说他融百家为一家,还有人说不能用先秦诸子的思想去范围司马迁的思想,等等,见仁见智,难以备述。本文以儒道互补阐释司马迁的思想,认为儒道互补现象渗透于司马迁思想的各个方面。 一 春秋战国时期,中国奇迹般地出现过一个放言无忌、百家争鸣的局面。当时的思想家们想前人所未想,道后人所难道,既相互诋訾,又彼此渗融,形成了各家学派独立的思想体系。后世的思想家们所做的是发展、改造、淘汰、融合的工作,除开吸收外来思想,便难以改弦易辙而创造出与先秦诸子相并列的思想体系,这是我国古代思想发展的一个重要特点。因此,我们讨论司马迁的思想,就不可避免地要联系先秦诸子,只有弄清继承,才能看到发展。 随着秦、汉帝国的相继统一,思想界百家争鸣的局面结束了,百家融合的趋势逐渐加强。百家融合并非联合,而是有的被淘汰,有的被兼并,有的被改造而变得更强盛。被淘汰者居多,如杨朱、墨家、农家、名家等。墨家曾与儒家并为显学,《韩非子·显学》:"世之显学,儒墨也。"《孟子·滕文公下》:"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即归墨。"该是何等的兴盛!但《史记》无杨朱之名,世无杨朱之书。墨传二十余字,附于孟荀之末;《墨子》传世,却长期无人问津。孟子责杨、墨"无君无父",泯灭差等,不利于维护封建宗法秩序,这当是被淘汰的根本原因。被兼并者以阴阳家最典型,其思想学说大量融入儒家,也为道家所吸收,但作为独立的学派,在汉代却不复存在。经过改造而变得更为强盛的是儒家和道家。 诸子百家的融合始于战国晚期,《荀子》和《吕氏春秋》是典型的融合之作。《荀子》在《汉书·艺文志》中被列为儒家,书中明显兼具道家和法家思想。譬如对于"礼"的解释,认为制礼的目的是"养人之欲,给人之求",是顺应而不是违反人的本性,合于道法自然。又认为礼与法是统一而不是对立的,"礼者,法之大分,类之纲纪也。"《吕氏春秋》在《汉书·艺文志》中被列为杂家。其书以十二纪为纲,合于阴阳家"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天道大经",思想则杂糅儒、道、法、阴阳等各家。高诱序云:"此书所尚,以道德为标的,以无为为纲纪,以仁义为品式,以公方为验格。"可见编撰者是有意识地融合各主要派别的学说。 西汉时期思想融合的趋势加强,儒道主体比较明显。《淮南子》在《汉书·艺文志》中也被列为杂家,颜师古注云:"内篇言道,外篇杂说。"高诱序云:"讲论道德,总统仁义,而著此书,其旨近于《老子》。"此书泛论万物,包罗万象,以道诋儒者屡见不鲜,其精神内核恰是积极入世的儒学特征,"是以先贤通儒述作之士,莫不援采以验经传。"同时,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言简意赅,精辟论述了阴阳、儒、墨、名、法、道德六家的核心思想。对道家推崇备至,而对其他五家褒贬参半,企图以道家包融诸子。"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这显然不是消极无为放任倒退的老庄思想,而是顺应自然积极建功的黄老思想,是道家思想的新体系。 阴阳五行观念最早均见于儒家体系的著作,如《尚书》《国语》《左传》等。战国时期的邹衍在此基础上"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创五德终始说、大九州说,才俨然自成一家,并大受诸侯尊礼。孔子、孟子不尚怪异,也不讲阴阳五行,处处遭受困厄。邹衍的行时与孔孟的违时恰成鲜明对比,因而战国至西汉产生的儒家著作《周礼》《礼记》《易传》等,便不同程度地吸收了阴阳五行学说。《易传·系辞上》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西汉儒宗董仲舒是"独尊儒术"的倡导者,其《春秋繁露》及春秋公羊学全面融合阴阳家思想,集儒家宗法思想与阴阳五行说之大成,形成了以天人感应为中心的封建神学体系,是儒家思想的新体系。 司马迁成长于诸子思想大融合的氛围之中,他既是司马谈的儿子,又是董仲舒的弟子,自幼深受儒道两家思想的薰陶,谙熟儒道思想新体系,以其特有的心理定势影响于《史记》的创作,形成儒道互补,乃是必然的结果。 法家思想率先为封建统治集团所接受,成为统治思想。秦以法家兴,又以法家亡,西汉前期有识之士对法家统治的弊端具有深刻的认识,贾谊《过秦论》代表着这种认识。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受此影响,批评法家"严而少恩"、"可以行一时之计而不可长用。"司马迁也受此影响,他虽然对法家思想的统治效益作过不少肯定性的描述,但肯定的只是"可以行一时之计"。《秦始皇本纪》《陈涉世家》引《过秦论》作为评论,所揭示的正是法家思想的"不可长用"。司马迁同情韩非等人的遭遇,并将韩非列为发愤著书的楷模之一,这绝不意味着他赞同法家思想。他为法家人物及酷吏立传,皆责以"刻暴少恩"、"严威酷刑"等,体现了反对残暴统治的一贯立场。在《史记》中,法家思想始终是司马迁批判的重要内容之一。 西汉前期统治者崇尚黄老无为而治,政治逐渐稳定,经济日趋繁荣。对此,司马迁作了赞赏性的描述。西汉中期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儒法合流的酷吏政治取代清虚自守的黄老政治,而酷吏比法家更残暴、更势利。司马迁以欣赏文景之治的心理定势来观察现实,有感于物盛而衰的转变,对现实充满着反感,立足于批判,不可避免地要触怒汉武帝。武帝对他的迫害迟早都会发生,遭李陵之祸受宫刑只是一个爆发点。《三国志·王肃传》云:"武帝闻其述《史记》,取孝景及己本纪览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两纪有录无书,后遭李陵事,下迁蚕室。"这一记载与《西京杂记》《汉书旧仪注》说法相同,是汉魏时人的可信之说。由此可见,罹祸受刑是司马迁批判武帝政治而遭受的报复,李陵事件不过是借口而已。刑辱身残必然影响于《史记》的创作,其影响不但在于增强发愤为作的动力,而且在于透彻地认识武帝政治的本质,深刻地揭露仁义掩饰下的残暴。司马迁人生遭遇的不幸,也是形成儒道互补的一个重要因素。 司马迁的儒学渊源颇为深厚,他崇尚六经,奉为统纪,《史记》八书,并将礼乐冠其首;他敬仰孔子,尊为至圣,先秦诸子,独以仲尼入世家。至于总释经传,分述师承,援采入赞,指论是非,则不可胜数。司马迁的道家立场也很明显,以柔克刚的君人南面术,对立转化的朴素辩证法,委曲求全的人生哲理,愤世疾俗的老庄放论,他都深得精髓,从心所欲,信手拈来,随处阐发。儒道思想存在诸多对立性,但往往可以相反相成,互斥互补。儒家注重于整齐群体意识,以主观意志规范客观现实,具有奋发向上的阳刚精神;道家注重于保持个体人格,以主观愿望顺应客观规律,具有抱朴守雌的阴柔特征。司马迁二者兼备,并以道訾儒,以儒诋道,排斥其中的不合理因素,将儒家的阳刚精神和道家的阴柔特征有机地融为一体,形成了自己的"一家之言"。他的"一家之言"具有亦儒亦道、非儒非道的特性。 二 司马迁政治思想的儒道互补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第一,发扬儒家的大一统精神,排斥道家的小国寡民理想,维护进步统一,反对分裂倒退;第二,推崇道家的无为而治,屏弃儒家的繁文缛礼,而以儒家的民本思想弥补道家的愚民政策;第三,融合儒道两家的尚德精神,全面批判汉武帝的酷吏政治。 司马迁写《史记》是以继孔子修《春秋》自许的。《太史公自序》中说得很明白:"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司马迁引用董仲舒的话来阐释《春秋》大义:"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春秋公羊传·隐公元年》云:"何谓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可见尊崇维护天下统一,乃是司马迁所继承的《春秋》宗旨。不过孔子竭力维护的是行将崩溃的周王朝的统一,志在恢复西周时代的统治秩序,而司马迁则是站在发展的华夏民族历史的高度,维护进步的统一,他的大一统思想源于《春秋》,而又高于《春秋》。 战国晚期,出现了记载自黄帝至周代诸侯姓氏世系的《世本》《帝系》和《五帝德》,这是当时的儒者基于封建宗法思想,为新的统一提供依据。司马迁择其雅言,郑重写入《史记》,形成自黄帝、颛顼、帝喾、唐尧、虞舜至夏、商 周、秦之祖都是一家,周代诸侯俱为支属苗裔,周边民族也与华夏同源的同一血统说,用黄帝的旗帜维护统一。《史记》以十二本纪为纲,统理上下三千年,集中体现了维护统一的宗旨。春秋五霸迭兴,战国七雄并立,致力于分中求合,即予以充分肯定;汉初功臣造反,惠帝时诸吕篡权,景帝时吴楚七国作乱,武帝时淮南衡山谋叛,热中于合中酿分,则皆予以谴责。推测项羽为舜之苗裔,宣扬刘邦是龙的传人,表明他们都可以统一天下,鞭挞秦朝暴政,却肯定秦统一天下"世异变,成功大";抨击武帝酷法,却盛赞其推恩分封诏令。司马迁在儒家封建宗法思想的基础上,超越《春秋》的宗周局限,继承并发展了大一统思想。 《货殖列传》序云:"老子曰:'至治之极,邻国相望,鸡狗之声相闻,民各甘其食,美其服,安其俗,乐其业,至老死不相往来。'必用此为务,挽近世涂民耳目,则几无行矣!"所引老子语详见《老子》八十章,是道家小国寡民的政治理想,反映了人们要求脱离纷争的愿望,而实质在于泯灭人类的一切文明进步,分裂倒退到原始社会。这显然是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与大一统精神背道而驰。司马迁指出这种治理于当世行不通,只是堵塞人民的耳目而已。 司马迁的大一统思想尊儒黜道,政治方略则崇道抑儒,所推崇的是无为而无不为的黄老之道。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云:"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班固《汉书·艺文志》云:"秉本执要,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都是就黄老之道而言。司马迁"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处处显示出道家立场:尚简易,黜繁缛;贵卑议,忌深文。 《鲁周公世家》比较齐鲁之治:姜尚因俗简礼,五月报政;伯禽变俗革礼,三年报政。周公闻报兴叹;"呜呼!鲁后世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齐太公世家》云:"太公至国修其政,因其俗,简其礼,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为大国。"制礼作乐的周公也赞赏简易之治,齐盛鲁衰也恰如周公预言。齐国的强盛在于因循为用,鲁国的衰弱则在于繁文缛礼,这在齐、鲁世家中已得到充分的验证。 《管晏列传》记载管仲治国"论卑而易行:俗之所欲,因而予之;俗之所否,因而去之。其为政也,善因祸而为福,转败而为功。""知与之为取,政之宝也。"顺应自然规律,贯穿辩证思想,正是黄老特征。司马迁认为齐桓公称霸,得力于管仲道家之治,班固将《管子》归于道家,颇有道理。《秦本纪》记载由余论治,将中国之乱归咎于诗书礼乐法度:"阻法度之威以责于下,下疲极则以仁义怨望于上,上下交争怨而相篡弑,至于灭宗。"而戎夷之治是"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尚简恶繁,合于黄老。司马迁认为秦穆公称霸西戎,即是重用晋裔戎人由余所致。 司马迁并非一味排斥儒家之治,他对晏子治国就特别欣赏。晏子是齐学型的儒家,他曾坚决抵制孔子儒学在齐国的传播而维护齐俗,同时修正了管子的侈靡,以尊礼尚俭力行而重于齐。《孔子世家》引晏子批评孔子,便寓有司马迁对汉儒的嘲讽。《管晏列传》"执鞭"之叹,分明是借古讽今,恨当朝缘饰儒术,穷奢极欲,厚赋重刑,而缺乏晏子式的儒家尽忠补过。 《汲郑列传》中的汲黯是汉武帝时期少有的持不同政见者,典型的黄老人物。治官理民好清静,务在无为而已。为人正直少礼,经常面折庭争,犯颜直谏。他不仅公开揭露汉儒公孙弘、酷吏张汤等权势人物的虚伪奸诈和残忍,而且面责汉武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切中肯綮,淋漓尽致,深刻反映了司马迁对武帝政治所持的批判态度及道家立场,汲黯即是司马迁的代言人。 黄老思想本为君人南面之术,其清虚自守,卑弱自持,班固以为"合于尧之克让,《易》之谦谦。"《尚书·大禹谟》所谓满损谦益,也是此意,可见儒与道本有共性。对待人民方面,儒家坚持民本思想,道家贯彻愚民政策,而反对厚赋重刑却颇为一致。司马迁在推崇黄老思想时,每每将民本思想注入其中,因而大大削减了黄老道家的阴谋成分。《孝文本纪》就很典型。此纪着意刻划的汉文帝乃是黄老思想的化身,理想的有德之君。他废除种种苛法,力求宽缓,以德化民。以谦虚为怀,以不德为惧,以敦朴为先,以烦民为忌,结果是"海内殷富,兴于礼义。"在文帝形象中,不仅体现出无为而无不为的精神,而且具有浓厚的民本思想色彩,儒道的理想之治得到完美的统一。当然,这只是就《孝文本纪》而言。至于他传互见,则又另当别论。 《酷吏列传》序云:"孔子曰:'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老氏称:'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太史公曰:信哉是言也!法令者治之具,而非制治清浊之源也。"孔子尚德,注重外在形式的礼;老子尚德,注重内在精神的道;彼此抵触,殊途同归。司马迁并引两家,求同存异,以其尚德斥法观点为理论依据,抨击酷吏政治。从《史记》来看,汉武帝有四大弊政,即尊儒、重法、兴战、争利。尊儒意欲有为,弊在掩饰残暴;兴战因为多欲,弊在劳民丧财;争利为了养战,弊在横征暴敛;重法保障争利,弊在驱民为盗;这就是"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四大弊政恶性循环,尤以酷吏政治为害最剧。酷吏深受汉武帝重用,暴酷骄恣,趋炎附势,舞文巧诋,嗜杀行威,爪牙吏虎而冠,治民如狼牧羊。故人民不堪,铤而走险,"擅自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县趣具食。"《酷吏列传》的深刻意义,在于不但暴露了酷吏政治的黑暗,而且揭示了官逼民反的真理,即"法令滋章,盗贼多有。"驱民为盗与民本思想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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