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说法，认为"历史科学运用的各种技术性方法，也象其他科学的各种技术性方法一样，其共同基础都是归纳法（又称归纳推理方法）和演绎法（又称演绎推理方法）"①。这个总结漏掉了类比推理，恐怕是不够全面的。的确，在西方逻辑学史上，不少人否认类比的独立地位，D.狄德罗把类比看作归纳的一种形式，H.斯宾塞看作演绎的一种形式，亚里士多德看作是归纳和演绎的结合，中国宋代的朱熹等人，也有与亚氏相似的看法。但类比却自有它不同于演绎和归纳的性质。不管是演绎推理还是归纳推理，前提的主项与结论的主项都存在特定的类属（从属）关系。它们所涉及的是整体知识与部分知识之间的相互过渡问题。"类比则是从一个客体系统的知识向另一个客体系统的知识的过渡。"②类比的对象之间不必是从属关系，而要求具有相似关系，它把推理的范围扩大到了不同类属之间。在某种程度上，类比是可以与演绎、归纳鼎足而三的推理形式。
    1.历史类比的机制和特征
    逻辑推导的原则，用《墨子·小取》上的话说，叫作"以类取，以类予"，必须在同类事物中进行。类比的对象分属于两个不同的客体系统，又何以能够相推呢？《墨子、经说上》称"有以同，类同也"。所谓有以同，指的是不同对象之间具有某种相同或相似的特征。中国古代学者通常认为，任何事物，只要它们的属性或结构或功能呈现出某种相似性，就可以在这个角度上将其括为一类，它们之间就存在着相通或相推的可能性。《易传·文言》用"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的例子来阐说"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云与龙，风与虎等等，被目为"各从其类"，当然只是着眼于它们在功能上的某种联结。孟子、荀子的文章，都喜欢使用类比方法发议论。古人这种思维运作，现在看来虽颇有比拟不伦之讥，却也并非全无道理。因为"类比是指事物关系之间的相似，而不是指事物本身之间的相似。"③类比的特质，就在于从一定的角度将原来不同类的事物或概念当作同类而进行攀比和推论。
    类比的客观基础，归根结底，是事物的统一性。这种统一性表现在世间千差万别的事物和现象，总在一定的方面、一定的层次上具有类同之处，或质料相似，或结构相似，或功能相似，或结果相似，等等。这样，已知的事物和现象就可以成为类比未知的事物和现象的参照系。统一性也表现在世间千波万折的事物运动，常在某个环节、某个片断上显示出某种程度的重复，"历史的发展常常有惊人的相似之处"④，从而事物彼时彼地的发展状态也可以为它此时此地的发展状态提供类比的参照系。如果象一些新康德主义者那样，过分胶执于"历史概念，亦即就其特殊性和个别性而言只发生一次的事物这个概念"⑤，完全否认历史事物和历史发展的统一性，历史类比也就无从谈起了。比较通达的学者，既相信"人工开物成务，梯辙大同"⑥，社会历史是具有统一性的自然过程，也承认"人事离奇曲折，每出寻常意度"⑦，社会历史是多端殊态的具体过程。历史事物的统一性和多样性，重复性和变异性，正是历史类比合理性的依据，同时又是历史类比不可靠性的根源。
    类比推理根据不同的标准可以作不同的分类。历史认识领域中常见的推理形式，大抵有四。
    其一，只是简单以共存关系为中介进行推论，通常称为简单共存类比。西欧、埃及等地的原始社会末期存在农村公社，中国夏朝以前也应当存在农村公社；欧洲的农村公社的残余形态（马尔克、维尔夫、米尔）一直延续到中世纪，中国的井田制也应当是农村公社的再生形态或次生形态。两河流域和希腊罗马的奴隶社会早期存在城邦（城市国家），中国先秦也应当存在"小国寡民"的城邦时代；希腊城邦时代存在由母邦向外移民建立新邦的殖民运动，中国城邦时代的西周大分封也应当是一种武装殖民。如果只在简单的层面上这样排比，可靠程度是比较低的。但这是类比的最基本的运作程序。要确立以上诸说，可以进一步通过周详的考察，揭示农村公社、城市国家主要的性质和产生的机制，揭示中西方社会的基本结构和发展道路的相同和相异，如此等等，作更深入的类比论证。
    其二，如果两个对象系统各自的产生和运行存在着相同或相似的因果联系，便据以推论这两个系统的其他某些属性也相同或相似，这可以称为因果～属性类比。我国古代中原地区由于商族比较强大，得以征服四周的许多氏族和方国，而征服的胜利又促使商族的国家更加强盛起来。古代希腊世界某些城邦的兴盛也有类似原因，也走过战争，征服的道路。但殷商历史的文献记载少，而古希腊历史的文献记载详，可以类比推想，"商和四周被征服族的关系，大约有些象古希腊雅典、斯巴达、克里特和他们征服的边民的关系。边民原来是独立的部落，被征服后仍留居在原来的土地上却要对征服者有一定的贡纳，也可以跟随征服者出征。"⑧又如，西汉王朝与唐王朝的建立，相距大几百年。但它们都是经由长期的割据和战乱而走向全国统一，都紧紧邻接一个短命而富强的王朝并以之为营养基地，又都凭借着农民斗争风暴的助力来完成政权的更迭。因此，汉唐两个王朝重建中央集权、扶植小农经济、医治战争创伤、轻徭薄赋、改善吏治等统治政策，也都可以相互参详推证。至于事物的因果机理的复杂性问题，留待另文再作说明。
    其三，依据事物或过程的结构和功能之间息息相关的联系进行类比推论，称为结构～功能类比。可以由结构类似的事物推测它们功能的类似。许多人类学者和民俗学者在实地考察中发现，美洲、非洲、大洋洲及太平洋群岛的土著民族流行的各种舞蹈，大部分具有模仿动物的动作结构。中国古籍《尚书》、《竹书纪年》、《吕氏春秋》、《穆天子传》、《史记》中，也有关于史前社会模仿鸟兽舞蹈的零星记载。我们既知道那些落后民族的舞蹈是图腾文化或其残留痕迹，"跳舞为激励宗教情感最有效的动作。图腾民族从出生到死亡的仪式，无不以跳舞为重要科目"。那么，把上述典籍中"百兽率舞""凤凰来仪"等等"释为氏族社会中所举行的图腾跳舞遗制，亦极适当"⑨。它们也应当具有宗教仪式的功能。当然，不能盲目照搬，而需要细心鉴别。例如，汉代以后模仿鸟兽的舞蹈已经转为宫廷娱乐的伎艺，不再有宗教的意味，但南方某些少数民族的舞蹈，却至今仍与图腾文化有关。这种形式的类比，也可以由事物的功能类似推测它们有类似的结构。钱锺书曾撰文揭示"诗可以怨"的功能特征在古今中外的种种表现，并进而指出："'诗可以怨'也牵涉到更大的问题。古代评论诗歌，重视'穷苦之言'，古代欣赏音乐，也'以悲哀为主'；这两个类似的传统有没有共同的心理和社会基础？悲剧已遭现代'新批评家'鄙弃为要不得的东西了，但是历史上占优势的理论认为这个剧种比喜剧伟大；那种传统看法和压低'欢愉之词'，是否也有共同的心理和社会基础？"⑩，便是从诗歌、音乐、戏剧传统具有类似的功能去追诘它们可能共有相类似的深层的心理结构和社会结构。可惜钱氏只是借类比运思有力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文中未作明确论证。也许，需要读者自己从他的宏篇巨著《谈艺录》、《管锥编》中寻索可能的答案吧。
    其四，借用其他学科的富有解释效力的基本概念来描述历史事物运行的某些重要机制，可以称为概念～机制类比。1859年，K.马克思创造性地使用"基础"、"建筑"这一对工程学名词，来说明人类社会中物质力量、经济力量与其他因素之间的决定与被决定、作用与反作用的原理，开辟了对历史进行科学研究的道路。1935年，H.米德把戏剧名词"角色"引入社会学和社会心理学领域，用以分析个人在不同情境、不同社会关系网络中的行为方式，也是著名的例证。1979年，我国青年学者陈平也曾从生物学中借来"稳定性""进化度"的术语，借用生物稳定和进化的机制，如基因的随机突变和环境的定向选择、基因决定遗传机构、突变和选择取决于外界条件等等，来解释中国历史上单一的小农经济结构的超稳定性与自然生态破坏、人口问题和周期性土地危机之间的冲击、调节和演化的机理（11）。其说漏洞颇多，而启示甚丰。此外，现在的史坛上，诸如"信息"、"反馈"、"模板"、"文本"、"个案"等新名词、新概念亦不乏被人使用，此中优劣，难以一概而言。不过，从总体估量，历史学中的概念～机制类比是跨学科研究的时代潮流的新产物，具有旺盛强勃的生命力。这种概念～机制类比必然导向跨学科的模型类比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