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史学家刘知几于《史通》开篇中说:"古往今来,质文递变,诸史之作,不恒厥体。"此言深明史学变通之理。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史学,当然这又不止史体方面的变化。北宋中叶,史学领域受到儒学思潮变化的强烈影响,要求在史著中贯注儒学精神成为风尚。纪传体的唐、五代史的改撰,编年体的《唐史记》、《资治通鉴》、《唐鉴》的产生,均表现了强烈的时代特征。 一、史学风气的变化 北宋中期,儒学发生嬗变,理学兴起,《春秋》学再大盛,孙复、刘敞、孙觉等人相继而起,诸儒争发《春秋》要旨,或论其"尊王"之微意,或论其褒贬之大法,或论其修身治国及君臣父子之道。师法《春秋》之意的史著大量出现。正如王鸣盛说:"宋人略通文义,便想着著作传世,一涉史事,便欲法圣人笔削。此一时习气,有名公大儒为之渠帅,而此风益盛。"①虽然或有反对一依《春秋》义例,但承认儒家经典对史学的指导意义。例如苏洵《史论》篇言:"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非一代之实录,史非万世之常法,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王、苏二人为说,正好互补,也就是儒经特别是《春秋》对北宋中期史学影响的两个方面:前者偏重撰写形式,如凡例、笔削褒贬、属辞比事之类;后者偏重于思想内容上,即史作应该体现儒家思想的指导原则。二者又是相互联系的。 阐发《六经》之意,探寻为史之道,为史家所尚。仁宗时期以论唐史闻名的孙甫把《尚书》、《春秋》看作是古史的典范,认为为史之道在于"明治乱之本,谨戒劝之道",颇具代表性。其《唐史记·序》指出:《尚书》、《春秋》乃"古之史","二经体不同而意同","《尚书》记治世之事,使圣贤之所为传之不朽;《春秋》记乱之事,以褒贬代王者之赏罚。……记治乱虽异,其于劝戒,则大意同也"。序文还说:"史以纪事,莫大乎治乱。君令于上,臣行于下;臣谋于前,君纳于后。"可见他所认为的史学,就是揭示治乱的根本原因,以儒家的标准进行"劝戒"。又如"以史学见称士类"的曾巩亦以"明理"、"明道"为史之要务,其《南齐书目录序》论作史的目的云:"将以是非得失兴坏理乱之故而为法戒,则必得其所记,而后能传于久,此史之所以作也。……史者,所以明夫治天下之道也。"同时提出了对"良史"的要求:"其明必足以周万事之理,其道必足以适天下之用,其智必足以通难知之意,其文必足以发难显之情。"在《寄欧阳舍人书》中,他斥责铭志之作"一欲褒扬其亲而不本乎理",认为"非畜道德而能文章者无以为也"。在《梁书目录序》中,他力辟佛氏之失,以所崇奉的儒家"先王之道"为"天下之通道",而"学史者将以明一代之得失也。"以儒家之道来揭示治乱的根本原因并以之作为进行劝戒的标准,实际上已把史学当作了儒学的附庸。张载说"观书且勿观史,……不如游心经籍义理之间"。②二程则要读史识"理",谢良佐"举史书成文",明道指为"玩物丧志"。③伊川言:"凡读史,不徒要记事迹,需要识治乱安危兴残存亡之理";又言:"读史须见圣贤所存治乱之机,贤人君子出处进退,便是格物";又言:"看史必观治乱之由,及圣贤修己处事之美"。④由外在的要求,及于内在的修养,表现了理学思想对史学的要求。以史明道、明理,或劝或戒,必以儒经之旨为归,这在北宋中期成为史家普遍接受的信条。 二、史论的两大议题 北宋中叶在儒学思潮变化的影响下,史论出现了繁荣的情形。社会危机的加深,政治风潮的涌涨,激发了新儒者们去探寻历史上治乱兴衰的原因。如何看待和估价自三代以来的历史,同样是新儒者们所必须予以解答的重大课题。于是议论蜂起,其焦点在两个方面。 第一,崇尚三代,寄托政治理想。圣人制作说这一古老话题再度流行,古代的纲常伦理被奉为永垂万世的大法。石介《复古制》一文充分体现了这种精神旨趣,其云:"厥初生人,……同于禽兽之道也。伏羲氏、神农氏、黄帝氏、陶唐氏、有虞氏、夏后氏、商人、周人作,然后有君臣、有父子、有夫妇、有男女、有衣服、有饮食、有田土、有宫室、有师友、有尊卑、有昏冠、有丧祭。噫,圣人之作皆有制也,非特救一时之乱,必将垂万世大法。"李觏在《礼论》篇中,也对从三皇到孔子的所谓"先圣遗制"的形成、作用、内涵等都作了详尽的阐述,将先王之礼奉之为"人道之准,世教之主"。三代以后出现的变乱,便被认作是由于古制或古道被破坏了的缘故。石介《原乱》篇云:"周秦而下,乱世纷纷,何为而则然也?原其来有由矣,由乱古之制也。"于是认为:"不反其始,其乱不止。"公开提出了恢复古制的主张。曾巩撰《唐论》亦云:"成康殁而民生不见先王之制,日入于乱,以至于秦,尽除前圣数千载之法。"他如孙复、欧阳修等新儒者们都说过类似的话,此不具述了。 在美化三代之治的同时,寄托着儒家学者的政治理想,也往往针对现实社会问题而大发议论,所以这期间对三代历史的论述充满着复古主义的浓郁气味,而又深寓有对现实的批判精神。如李觏《周礼致太平论序》称:"岂徒解经而已哉!唯圣人君子知其有为言之也。"其《礼论序》也说是"攻后世之乖缺"。二论都对三代政治进行了许多美化,并提出了自己对改造现实的意见。欧阳修在一首问策中,也称誉三代之治繁简得当,上下安和,认为"今一切悖古"是"仁政未成"的原因。⑤不发空论,"有为言之",表现了儒家"切于人事"的态度,虽为论史,亦乃政论了。 "祖述尧舜,宪章文武"本为儒者所尚,其结果必然要以"先王之道"来作为权衡成败得失的标准,这与"史以明道"的精神一致。用此标准来剖析汉唐历史,于是出现了普遍的卑视汉唐的议论。石介、李觏、曾巩以及范祖禹的论述具有代表性。 石介著《汉论》三篇,以三代"王道"政治为标帜,认为汉代"不能尽循周之道,王道于斯驳焉"。他又有《唐鉴》五卷,斥女后、宦官、奸臣之乱唐,希望宋王朝的统治者效法"汤以桀为鉴,周以纣为鉴"的榜样而"以唐为鉴"。⑥李觏论汉唐分析更为深入。其著《常语》以汉唐为"王而驳者",其道不纯。著《礼论》七篇,极言"先王之遗制",推尊周孔。论之第七有"议者以三代之后,汉、唐为盛,如之何可比隆于古昔也"这类设问,他答云:"汉唐其卑矣!高帝起于陇亩,草创天下,法制未修。文、景继立,龊龊守成,公卿多武人,而黄老刑名之学,炽于其间。……(武帝)黩兵好胜,竭天下之务,以事四夷,延方士,筑宫馆,以求神仙,用不经之言,以东封泰山,禅梁父。光武忧勤民事而不务大体,专求俗吏之课。不师经籍而听用图谶之书,以疑天下耳目。唐高祖凡庸之材,乘运而起。太宗有非常之度,而废杀长適,以取其位,不能纯用先王之制,而因循驳杂,浮屠乱法而不知禁,进士坏文而不知革,易置储式,依违不决。明皇亲见祸乱,心思矫正,而兴起老子、庄周之说,以害教化。……"最后作结语云:"汉唐之盛,犹不足观;汉唐之衰,万世之鉴也。"曾巩撰《唐论》,批评汉代"多用秦法",其论唐太宗为政的"得失"云:"夫有天下之志,有天下之材,又有治天下之效,然而不得与先王并者,法度之行,拟之先王未备也;礼乐之具,田畴之制,庠序之教,拟之先王未备也。……"这些都已经不是单纯的总结成败兴衰。儒家学者对历代政治提出了一个更高的评价标准,看其是否符合所谓"先王之道"。 随着理学思想的逐渐确立,三纲五常之道被奉为"天理"。以此伦理道德标准来看待历史,三代以后,更是无可称颂。稍后于曾巩等人的范祖禹论唐,是这种史论的代表。其著《唐鉴》对唐三百年的历史作了基本否定的评价,认为有唐"三纲不立,无父子君臣之义,见利而动,不顾其亲。是以上无教化,下无廉耻"。⑦类此论语尚多,不具引。卑视汉唐的观点为理学家所承持,如明道言:"三代之治,顺理者也。两汉以下,皆把持天下者也。"伊川论唐,与范祖禹同出一辙:"唐有天下,如贞观、开元间,虽号治平,然亦有夷狄之风。三纲不正,无父子君臣夫妇,其原始于太宗也。"⑧历来被称为盛世的汉唐在新儒者们的眼中是如此地不足道,至于五代,则更被指为人鬼失其序的社会。 第二,是"正统之辨"。据《续资治通鉴长编》载:宋太祖即位之初的建隆二年(961),朝廷便认定,"国家受周禅,周木德,木生火,当以火德王,色尚赤,腊用戌";太宗雍熙元年(984)四月, 有人上书言"当越五代而上承唐统为金德";真宗大中祥符三年(1010)九月,张君房上疏亦云"唐土德,五运相承,国家当承唐室正统,用金德王";天禧四年(1020)五月,谢绛又上言以宋宜用土德,而董行父上言谓宜用金德,均未被采纳。诸辈所议虽有异,然皆不出五运之说,直至仁宗时宋庠撰《纪元通谱》一书,犹以"五德相承"为说。另一种正统说是分裂时期统治者为本政权的合法性作辩解的。即如司马光在《资治通鉴》卷69中所论:"及汉室颠覆,三国鼎跱,晋氏失驭,五胡云扰。宋、魏以降,南北分治,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入汴,比之穷、新(胡注:唐庄宗自以为继唐,比朱梁于有穷篡夏、新室篡汉),运历年纪,皆弃而不数,此皆私己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 欧阳修在《正统论·序论》⑨云:所谓"正统",就是"王者所以一民而临天下"。《上篇》云:"《传》曰:君子大居正;又曰:王者大一统。正者,所以正天下之不正也;统者,所以合天下之不一也。"因为有"不正与不一",故而作此论以明之。其《下篇》则详细地分析了历史上各朝代是否合符正统的问题。在欧阳修看来,三代的正统不成问题,并据自己确定的标准,将历代的情况分为四类:一是"居天下之正,合天下于一,斯正统矣。尧、舜、夏、商、周、秦、汉、唐是也。二是"始虽不得其正,卒能合天下于一。夫一天下而居上,则是天下之君矣,斯谓之正统,可矣。晋、隋是也"。三是如东晋、后魏,"两立不能相并,考其迹,则皆正;较其义,则均焉。"正统难以确定,实际上是被摒于正统之外。四是魏及五代,难入正统之列,因它们"终始不得其正,又不能合天下于一"。 《正统论·上篇》还驳斥了此前的两种正统论调,认为它们"挟自私之心而溺于非圣之学"。其一驳"偏名一德",指"为南史者诋北为虏,为北史者诋南为夷"为"自私之偏说",其后司马光与此论合。其二驳"五胜之术"云:"汤、武之起,所以救弊拯民,盖有不得已者。而曰五行之运有休王,一以彼衰,一以此胜,此历官术家之事。而谓帝王兴必乘五运者,缪妄之说也,不知其出于何人。盖自孔子殁,周益衰乱,先王之道不明,而人人异学,肆其怪奇放荡之说。后之学者不能卓然奋力而诛绝之,反从而附益其说以相结固,故自秦推五胜,以水德自名。由汉以来有国者,未始不由于此说。此所谓溺于非圣之学也。"他纵论"正统",是为了捍卫儒家"圣道"的。 如何看待五代统绪问题,似乎困惑着北宋的史家,欧阳修《正统论》就是针对这一难题而引发的。他在《或问》篇中说,"正统之说不见于《六经》,不道于圣人",这是因为时代不同的缘故。如果秦汉而后孔、孟复出,也一定会"为之辨而止其纷纷"的。他以孔、孟后继者自居,希望作论以息天下之争。欧公初以魏、梁为正,引起了一番争论。《宋史·章望之传》说:"欧阳修论魏、梁为正统,望之以为非,著《明统》三篇。"章论今佚,苏轼撰《正统论》记其论云:"乡人且耻与盗者偶,圣人岂得与篡君同名哉?……君子大居正,而以不正人居之,是正不正相去未能远也。"章氏提出正统与霸统二元说,以霸统代替闰位。苏轼则大体以欧说为是,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王安石据此抨击苏轼"附丽欧阳修",认为章、苏二论都无理⑩。此外,又有杨杰者撰《五代纪元序》,认为五代"十三主有君天下之士而无君天下之道",不与之"正统"之列,并言:"不与之,所以正正统也。正统不正,何以正天下?" 司马光作《通鉴》,深感于"正闰之论,自古及今,未有能通其义,确然使人不可移夺者",于是不取正闰之说,"但据其功业之实而言之"。但他在《答郭纯长官书》中,对章望之"补欧阳修思虑之所未至,谓秦、晋、隋不得与二帝三王并为正统,魏不能兼天下当为无统"之说表示赞许,对其以霸易闰之说表示非议。他虽然以正闰之辨难有确论,但承认"愈讲而愈精,庶几或可以臻其极"。刘恕也曾与司马光争辩过"纪年"系于蜀或魏的问题。其后陈师道、毕仲游、张栻以及朱熹等人都对"正统"问题发过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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