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中叶今文经学派学术思想论略(2)
《尚书》研究是魏源经学的重点。他的首要工作是在真伪的考证中寻求孔子之“微言大谊”,其次是力图对《尚书》进行补亡的工作,这表明他相信伏生所传二十八篇是不完备的。他在《今文尚书》之外,根据《书序》所存的篇目,依据先秦诸子、史籍等各类文献,写定《舜典》、《汤诰》、《大誓》、《武成》(上、下)、《牧誓》(上、下)等篇,并辑出《汤誓》佚文。这构成了他的《书古微》相当大的部分。这种做法,与今文家们所深恶痛绝的“妄作”似乎并无原则的不同,致为后来的学者所诟病(25)。 对汉代《古文尚书》各种形式的怀疑,或对十六篇根本否定,或认为十六篇被窜乱,是清代中叶今文经学的一个重要观点。梁启超认为只有魏源怀疑《古文尚书》(26),可能未及注意其他。 因为《古文尚书》亡佚已久,原书不在,所有论说,终究摆脱不了猜测的色彩。 3.关于《大誓》 《大誓》(又写作《太誓》、《泰誓》)据说是武王伐纣时所作,列于《书序》。但一般认为,伏生所传《今文尚书》二十八篇,其中无《大誓》。它的来源,王充《论衡·正说》篇说是“河内女子发老屋”所得的几篇古经之一,以后所得的孔壁古文经等,其中也有《大誓》。这种情形,当然易启清代今文家之疑窦。刘逢禄说,后出的《大誓》并非孔子所删百篇《尚书》中的《大誓》,“今之《尚书·大誓》篇后得以充学,故不与古《大誓》同。”“今文《大誓》虽晚出,然去古未远,……实亦周《史记》之文,不过非百篇中《大誓》耳。”(27)宋翔凤认为后人引用的今文《大誓》,其实并非今文,而是马、郑的古文(28)。他证明道,《尚书大传》为伏生所作,其中引用了《大誓》的文句,“伏生能引《大誓》之文,而所传《尚书》仍阙是篇,亦以为正经之所无,而出于百家之杂说,遂不以溷于二十八篇也。”(29)他们二人均以为《大誓》后出,并非真经。 刘逢禄原来还以为不见流传的孔壁《古文尚书》中应有古本《大誓》,但龚自珍在《大誓答问》中力图证明,不仅伏生《今文尚书》中没有《大誓》的位置,而且孔壁所出《古文尚书》中,也没有《大誓》(30)。刘逢禄在看到这种议论后深为叹服,以为与其舅庄述祖的看法正同(31)。 魏源的《书古微》将《大誓》列入“补亡”一类,重新写定,对今本《大誓》的否定态度是很显然的。 4.关于《书序》 《书序》历来被认为是孔子删《书》时所作。但从宋代开始,吴棫、朱熹以及蔡沈、金履祥、梅{K1D603.JPG}、郝敬、阎若璩等,均对此说加以怀疑乃至否定。不过清代中叶的今文经学派在《书序》问题上没有做太多的文章。龚自珍说“百篇之《书》,孔子之所订也,七十子之所序也”(32),这等于否定孔子作《序》的旧说。宋翔凤指出,刘歆曾删改了《书序》的某些篇章(33),但没有疑及整个《书序》。魏源怀疑古文《书序》为卫宏所作,尚未疑及刘歆。此外,有龚孝拱(橙)“手定《尚书》二十八篇,《逸书》四十二篇,断《书序》为伪”(34)。到康有为,则将《书序》定为全是刘歆伪作。 三、关于《诗经》 汉代经今古文学的区别在《诗》学上表现为今文齐、鲁、韩“三家诗”与古文《毛诗》的对立,分歧是如何释《诗》。结果是《毛诗》独得流传,而三家诗除《韩诗》外皆亡。《韩诗》在汉晋以后虽得流传,但终亡于北宋。直到清代,学者才开始对三家诗进行辑佚的工作。同时,关于《毛诗》及《诗序》,自宋代以后也发生了疑问。 清代今文经学派对《诗经》注意较少。庄存与作《毛诗说》,并不排斥古文。龚自珍声明他于《诗》学不屑尊家法,于今古文无所偏倚(35)。龚橙作《诗本谊》,有乃父(自珍)之风。他认为“有作诗之谊,有读诗之谊,有太师采诗、瞽矇讽诵之谊,有周公用为乐章之谊,有孔子定《诗》建始之谊,有赋诗引诗节取章句之谊。有赋寄托之谊,有引诗以就已说之谊。”(36)这将“诗无达沽”的意蕴,发挥得淋漓尽致。除龚橙外,今文家中于《诗》学用力最深的魏源,所著《诗古微》是清代《诗》学的一部力作。 梁启超说,“《诗古微》不特反对《毛序》,而且根本反对《毛传》,说全是伪作。”(37)不知他这种结论从何而来。就《诗古微》本身的思想来说,虽然尽可能地对古文《毛传》加以攻击,以为重新树立三家诗张目,但却未指《毛传》为伪作,相反,他在书中还竭力寻找《毛传》与三家诗相同、相似和相容之处,以为它们在诗旨方面“似不同而实未尝不同”,“似相牴而非相牴”,“未始不殊途同归也”(38)。当然,魏源在书中毕竟不能像龚自珍那样彻底摒弃门户之见,还是把三家诗作为正统,而将《毛诗》作为异端,对它的攻击确是随处可见的。他反对《毛诗》那种以采诗、编诗之意为主,即以采风的大臣和编诗的帝相角度出发,将《诗》作为对帝王功业的颂赞、讽谏、警告等,也就是着重于以“美刺”解《诗》,他相信并宣扬的是“《诗》无邪”的原则。 《诗古微》对《毛序》确实攻击不遗余力。魏氏于《小序》主要攻其对“美刺”的强调,尚未疑其真伪,但对《大序》,则否定其为子夏所作的旧说,证其为卫宏所作(按此说非魏源新创)--这实际上也就攻击了《大序》的价值,从而攻击了《毛诗》的价值。 四、关于三《礼》与《大戴记》 三《礼》者,《周礼》、(《周官》)、《仪礼》、《礼记》(《小戴记》)。其中古文家尊《周官》,今文家崇《仪礼》。 但庄存与却作了《周官记》、《周官说》,不仅对《周官》毫无成见,而且竭力想弥缝《周官》的缺撼--《冬官司空记》早佚,而不得不以《考工记》代之。他花费了很大精力,从各种文献辑出资料,编排整理,成《冬官司空记》,又自为之解说,而且这事业又为其孙绶甲所继承。但宋翔凤、龚自珍皆指《周官》为伪经,宋云:“《周礼》之传,无所师承,或者战国诸人刓周公之制作,去其籍而易其义,以合毁坏并兼之术,故何君(休)讥为‘战国阴谋之书’。”(39)龚氏所见大致与宋同:“《周官》五篇,既不行于周,又未尝行于秦汉,文章虽宏侈,志士之空言也。”(40) 关于大小戴《记》,魏源和龚自珍都只将其看作古文献,认为应加以整理(41),对其价值估计均不甚高。如龚自珍说,“二戴之《记》,皆七十子以后,逮乎炎汉之儒所为,源远而流长,故多支离猥陋之词,或庸浅无味,敷衍成篇。……合二戴所记,陶之澄之,孔子之言,亦必居十三四,究贤于杂家之托三皇也。”(42) 《仪礼》又称《礼经》,重于西汉。后来刘歆等古文家发现《逸礼》三十九篇,要求立于学官,这也成为汉代经今古文学争论的内容之一。邵懿辰撰成《礼经通论》,力驳《逸礼》,以为不足信,所谓“发于孔壁”云云,是“刘歆之奸言”,而三十九篇《逸礼》则是刘歆剽窃汉代其他文献而成,“就令非伪,亦孔子定十七篇时删弃之余”,因此,三十九篇《逸礼》的亡佚“不足惜”(43)。同时,邵氏证明,《仪礼》十七篇是孔子删定的完备的《礼经》,而不是如古文家所说残缺不全,并呼吁恢复其《礼经》的旧名(44)。在《礼经通论》中,他还专立一节阐明“乐本无经”的观点,并论述“孔子定礼乐”这个命题,从而再次论证了今文家“孔子删定六经”的基本看法。 五、关于“中古文” “孔壁之书”和“秘府古文”是古文经学的两大堡垒。前者指“鲁共王坏孔子宅”而从屋壁中发现的古文经,后者指藏于汉室秘府的古文经典,又称“中古文”。据记载,孔壁古文后来也入于秘府。二者因其出处而带有权威性。对“孔壁之书”,清代中叶的今文家们未明加攻击,相反还在不同场合称其为“真古文”。但他们说这个是伪,那个也是伪,说原孔壁所出之书皆亡佚或不得流传,实际上也就否定了“孔壁古文”在经学上的意义。 对刘歆等古文学家据以立论的“中古文”,情形也与“孔壁之书”相似,对刘歆“作伪”,均言之凿凿,但甚少否定“中古文”的权威性。惟有龚自珍写成一篇《说中古文》,列出十二证,谓“中古文”为子虚乌有,又说“此‘中古文’,亦张霸《百两》之流亚,成帝不知而误收之;或即刘歆所自序之言如此,托于其父,并无此事。”(45)那么,与“中古文”紧密相连的古文经的毫无价值,也就不言自明了。这对康有为后来将中秘、孔壁一概指为刘歆伪造,是有启发作用的。 此外,在《易经》方面,庄存与写过几,部书但无涉于“家法”,其族孙庄有可亦有几部说《易》之书。其他今文家也有零星的论述。宋翔凤《论语说义》、戴望《论语注》,以“公羊大义”说《论语》,其实更接近于《公羊》学,这里都不加介绍了。 六、余论 在此还有几个问题需要加以说明。 本文只涉及了清代中叶今文经学派的若干主要人物,有庄存与、孔广森、庄述祖、刘逢禄、宋翔凤、龚自珍、魏源、邵懿辰、龚橙、戴望等,其余未及论列。不少学者将陈寿祺、陈乔枞父子,凌曙、陈立师弟,以及陈奂、迮鹤寿、胡培翚,甚至研究《谷梁传》的许桂林、柳兴恩等,也列入今文学派的行列。但笔者认为,陈寿祺等学者无论在政治哲学观点,还是在学术观点上,均与本文所论及的今文经学派人物有着相当的距离,难以统称之为“今文经学派”,因此本文对他们的学术思想,也就没有作论述与介绍。 清代中叶的今文经学是以乾嘉汉学的兴盛为背景的。但它与汉代今文学在学术、思想上,多不契合,甚至有截然不同之处。 首先,他们在学术上不能完全“复西汉之古”。关于这一点,我想引用钱玄同先生的一段话。他指出,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魏源、龚自珍等“及同时之今文学者均未曾探得伪古文之根源,故人人皆有顾此失彼之病。如最早之庄方耕(存与),一面既据《公羊》,作《春秋正辞》,而一面又作《周官说》和《周官记》。刘申受能灼知《左传》为伪矣,而作《书序述闻》,则不知《书序》亦为伪书。戴子高(望)作《论语注》,以《公羊》之义相印证,但又兼采《毛诗》、《周礼》。邵位西(懿辰)能揭破《逸礼》为刘歆所作,其见极卓,而作《尚书通义》,竟至相信东晋伪古为真《书》,尤为可怪。(庄方耕作《尚书既见》,亦以东晋伪古文为真《书》。)惟龚定庵,最有特识,若疑《左传》,疑《谷梁》,疑《孝经》,疑《尔雅》,疑《毛诗序》。他更灼见‘中古文’之为伪造,……则几乎窥破刘歆作伪之根源矣。但尚未达一间,不知此‘中古文’者,即是所谓鲁共王及河间献王等所得之古文经……”(45)。钱氏说这段话,当然是从他疑古辨伪的学术观点出发的,未必完全允当。但经他的概括,清代中叶今文学家之不能完全与古文经学分裂(尽管他们主观上想这样做),不能全复西汉今文之古的情形,已可概见。 其次,清代今文经学与汉代今文经学有着不同的目的。汉代经师力图使自己为刘汉王朝的统治服务,所以极力渲染孔子作《春秋》以当“新王”乃是“以汉制作”,所谓“新王”乃是曾作过亭长小吏的刘邦。如东汉公羊家何休在论述哀公十四年获麟一事时也说,“夫子案图录,知庶姓刘季当代周,见薪采者获麟,知为其出,何者?麟者木精,薪采者庶人,燃火之意,此赤帝将代周,居其位,故麟为薪采者所执。西狩获之者,从东方王于西也。东卯西金,象也,言获者兵戈,文也。言汉姓卯金刀,以兵得天下。……”(47)这种逢迎当世的“学问”,和清代今文家所深恶痛绝的“刘歆作伪”以“媚莽”的行径,并无不同。而清代今文家则相信,孔子之作《春秋》,决不是为了汉代等“霸道”之世,而有着更高的目的,就是为人类指引一条通向真正的太平盛世的道路。他们经学的目的,就在于探究出孔子所指引的这条道路。因此孔广森等曾对“为汉制作”之说加以批驳,指为“博士弟子因端献谀”(48)。这个区别,实际上也标志着清代今文家在政治上的理想,与汉代今文家有着截然的不同。 再次,清代中叶的今文经学不像汉代经学那样,在思想、学术上受到阴阳五行学说的支配。阴阳五行学说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这是汉代经学的一个显著特征。但在清代今文家的著作里,已甚少阴阳五行学说的色彩,虽然其中仍保留了这类东西以资参证,他们关于“三世”、“三统”之类的学说里也能找到阴阳五行学说的一些痕迹,但他们基本上不把阴阳五行的观点作为自己的思路,作为自己学说的构成因素。 清代中叶今文经学的学术观点,其恰当与否不在本文讨论的范围,但它对近代学术,却产生了很大影响。无论是清末风靡一时的今文经学运动,还是民国时期对中国古代历史文化的重新研究、认识,都是与清代中叶今文经学派的努力分不开的。 注释: ①(11)《春秋正辞》卷10,第4页、卷7第4页。《皇清经解》本,以下凡未另注者均用《皇清经解》或《续经解》本。 ②③(12)(48)《春秋公羊通义》卷1,第24、26、6页,卷首叙。 ④⑤⑥据朱彝尊《经义考》卷169引。 ⑦以上引文均见《左氏春秋考证》卷上。 ⑧《重论经今古文学问题》,《古史辨》第5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6页。 ⑨《新学伪经考·汉书河间献王鲁共王传辨伪第四》,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120页。 ⑩《诗古微》卷8,第27、30~32页。 (13)《谷梁废疾申何序》。 (14)《公羊春秋论》下,《魏源集》上册,第132~134页。 (15)(16)(22)(30)(32)(35)(40)(42)(45)《龚自珍全集》,第40、244、420、65~77、66、515、40、422、125~126页。 (17)《论衡·正说篇》,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425页。 (18)(19)《书序述闻》,第2、23、13页。 (20)(29)(33)《尚书谱》,第5、15页。 (21)《过庭录》卷5,第9页。 (23)(24)《书古微》序、卷1、卷6。 (25)皮锡瑞指责魏源及刘逢禄“一切武断,改经增经”,见《经学通论》卷1,第104页。 (26)(37)《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见《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第301、305页。 (27)《书序述闻》,第18~19页。 (28)《尚书略说下·唐人引今文尚书皆马郑古文》,《过庭录》卷5。 (31)《大誓答问序》,见《皇清经解·大誓答问》卷首。 (34)谭仲修《复堂日记》卷7。 (36)《诗本谊》序,半山丛书本。 (38)《诗古微》卷1,《齐鲁韩毛异同论中》第6~7页。 (39)《论语说义》卷1,第3页。 (41)魏源:《礼记别录考》,《魏源集》上册,第122-123页;龚自珍《六经正名答问六》,《龚自珍全集》,第40页。 (43)(44)《礼经通论·论逸礼三十九篇不足信》,第14-16页。 (46)《左氏春秋考证书后》,《古史辨》第5册,第7~8页。 (47)《春秋公羊经传解诂·哀公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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