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嘉靖时期,史学在日益显现的社会危机刺激下,以当朝史的研究为重点,以经世振邦为目的,出现新的气象。陈建的《皇明资治通纪》是一部重要的著作,在当时的史学界中,产生相当大的影响。 一、陈建生平与著作 陈建字廷肇,号清澜,别署清澜钓叟、粤滨逸史等。广东东莞(今广东东莞市)人。《明史》无传,明清人所撰其他史著,亦鲜言其行实。其生平,唯以晚清陈伯陶《重修东莞志稿·陈建传》,撷掇诸文献,叙述最详。据载:陈建生于明孝宗弘治十年(1497),卒于明穆宗隆庆元年(1567),享年七十有一。陈建一生的经历颇简单:曾于嘉靖七年(1528)中举人;继,以嘉靖八、十一年两中会试副榜资格,选授福建侯官县教谕;以政绩迁临江府学教授;其间,亦先后应聘典江右、广右、云南、湖南等地试官;寻,复循资迁山东信阳令;未几,于嘉靖十三年(1534),“以母老乞养”为由,力请归邑;自是,“遂隐居不出”,潜心著述,直至终年。 陈建一生,除在嘉靖十一年至十三年做过二、三年地方小吏微官外,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治学著述中度过。陈建的著述丰富。凡计有《学蔀通辨》、《治安要义》、《皇明资治通纪》、《西涯乐府通考》、《经世宏词》、《明朝捷录》、《古今至鉴》、《滥竽录》、《陈氏文献》、《小学古训》等。此外,陈建尚辑有《周子全书》、《程氏遗书类编》;并曾代海防汪某作《海防长策》等著作。在这些著作中,流传至今有《学蔀通辨》12卷、《治安要义》6卷、《西涯乐府通考》10卷、《皇明资治通纪》34卷等①。《古今至鉴》6卷似乎也有传本。 陈建所生活的明弘治、正德、嘉靖三朝,正值明王朝由盛及衰的转捩。此时,王朝的极端专制已酿就了极端的腐败。统治者耽淫溺乐,国家弊政丛集。曾几何时盛极一时的王朝,开始面临政治、经济、军事总危机的局面。不但在全国范围内接连爆发农民起义和少数民族暴动,而且还不断地遭到漠北蒙古贵族和东南沿海倭寇的侵扰。值此内忧外患,国难民艰之际,一些封建社会的有识之士,开始站出来批评时政,疾呼改革,力图挽回王朝发展的颓势于即倒。沸扬整个明代中、后期的实学思潮滥觞。 时代深刻地影响及陈建的学术倾向。据陈伯陶《东莞志稿·陈建传》引《宝翰堂藏书考》、《福建通志》及《粤大记》等文献称:“建貌寒素,人望而轻之,然性缜密,博闻强记,究心学术邪正之分及国家因革治乱之故。”概括了陈建为人治学的一般特征。与此评论相应,陈建也自述他一生,常以北宋名相范仲淹“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名言自勉,称自己“虽不肖,诚不忘江湖耿耿”②。他不务虚名,不作虚文,惟以经邦济世为己任,自云:“士君子得其时行其道则无所为书,身后虚名亦何益耶!”③因此,陈建“其所著述,盖为天下万世虑也”④,自觉地把自己的学术著述与现实政治和国家的命运联结在一起,有为而发。其中如《学蔀通辨》是他有感于当时王阳明的心学盛行,“忧学脉日紊”,乃“愤然发奋,究心通辨”⑤,以摒国家正统学说的“蔀障”;《治安要义》是他“以本朝之法,积久弊滋”⑥,力图革除弊端,提供补救之方而撰写的著作;至于陈建晚年倾心而作的《皇明资治通纪》,更是他探究“国家因革治乱之故”⑦的著作,不仅与现实政治的联系更为紧密,倾注的经世热情也更为炽烈。 二、《皇明资治通纪》的编纂及体例 《皇明资治通纪》(以下简称《通纪》)在陈建的著作中较晚出,也是陈建著作中卷帙最大,流传影响最为广泛的著作,集中地体现了陈建史学的经世特点。 《通纪》的叙事始于元至正十一年(1351),迄于明正德十六年(1521)。这可以说是当时条件下尽可能下延的年限了。《通纪》的原书分有前后两编。前编题《皇明启运录》,先行刊刻。清末所修《东莞志》卷84《艺文志·史部·纪事本末类》著录,并附有陈建原序。原序称是书“始于后元至正辛卯红巾之倡乱,而终于国朝洪武壬申,天下无事,功臣受封已毕,赐赍各还其乡,首尾四十余年。”按洪武壬申为洪武二十五年(1392)。又据《通纪》陈建自序称,当《皇明启运录》写毕付梓后,值为香山黄佐所获知,遂劝说陈建继续撰写洪武以后的史事。黄佐说:“昔汉中叶,有司马迁《史记》,有班固《汉书》,有荀悦《汉纪》;宋中叶,有李焘《长编》,皆搜载当时累朝致治之迹,以昭示天下。”可是明朝建国已近二百年了,却仍“未有纪者”,所以“子纂述是志”,就应“盍并图之,以成昭代不刊之典也。”而当听到黄佐的劝告时,陈建初表示推辞,其理由是认为自己“愧乏三才,何敢僭逾及此。”但是陈建最终念及自己“素性有癖焉,自少壮时,癖好博览多识”,特别是致仕后,仍时刻不能忘怀国事,“每翻阅我朝制书,洎迩来诸名公所撰次诸凡数十余种,积于胸中”,而王朝的兴而及衰的历史,往往又使得他“久久不能自制”。这些终于使陈建接受了黄佐的劝告,开始“时时拈笔书之,取其有资于治,可通为鉴者,编年次之”,续完洪武以后,“下迄正德,凡八朝一百二十四年之事”,与先期刊刻的《皇明启运录》合为一书,“并冠以《通纪》之名”而成全帙⑧。同时,也使整个《通纪》以洪武为界,清楚地划分为“创业垂统”与“持盈守成”两个历史阶段,使得其间的盛衰嬗递之势,及“创业守成之殊焉”⑨悉然洞见。 《通纪》的体裁,年月相系又厘分纲目,采用的是当时颇流行的纲目体编纂形式。其中“纲”以提要,“目”以叙事、征引和考证。纲、目相互条分且相互为用,使得史事叙述得简明清晰,重大事件突出。关于《通纪》的体裁体例。陈建在《通纪·凡例》中作有详细的说明。《凡例》云:《通纪》“纪事多首举其纲,后乃详其事目。”其事目俱以细字“联书之。”具体则“有追言其始者,有遂言其终者,有因始卒而见者,有因拜罢而见者”等等。说明《通纪》的体裁体例,并不象目前一些著作介绍的那样,只是简单地依同司马光的《资治通鉴》。 《通纪》的体裁虽然属于纲目体,但又有改进。陈建认为“历代‘通鉴’及‘纲目’,凡除拜止书以某人为某官,而不著其旧何官,似欠来历。”故“今此纪必书擢某官为某官;且稽述人物,必著其为何郡邑人氏,似差明白,便于观考,”使得“此类视前史稍加详密焉。”⑩这也就是说,陈建在《通纪》中,竭力在不破坏历史发展主线简畅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以事目的形式,较全面地交待历史人物的有关内容。从而表现了《通纪》在叙事与体裁体例关系处理问题上的一定灵活性。 《通纪》刊行后,很快就因其“载录近信,是非近公,文义近简畅,”而被当时人推许为“海内宗室。”但是客观地说,作为一部王朝史,若从历史编纂学与文献学的角度衡量,《通纪》是有不少的疏漏,绝不可算作一部成熟完善的历史著作。例如,体例上,《通纪》往往于“正编之外,卷各有述遗,”用来补述前面遗漏的史事,而这些补述,“其文每涉繁芜可厌,抑且同是岁月而令人前后翻阅寻索,不得快一时之观用;”又如,《通纪》的纪事,也每每“年月联接而去,殊少清楚”,即对连年累月发生的史事,叙述时没有做另行更纪的技术处理,令人阅读时不尽清晰爽然(11);再有是文献考订方面,据王世贞《史乘考误》列举,有关史料的错误凡四、五处之多,这与当时其他史著比较并不严重,其中除有关明太祖出生瑞象的渲染外,其他几处讹误也不是重要之事,但仍说明《通纪》的史料考订并不十分精审。 三、《皇明资治通纪》撰述主旨及特征 《通纪》是一部因时局危机刺激而撰述的历史著作,因此全面评价《通纪》的史学价值,关键在于理解作者的经世致用的写作目的。 《通纪》的经世致用的倾向是鲜明的。作者陈建在《自序》中,一再反复地申诉自己撰述《通纪》的心情。他说他“每翻阅我朝制书洎迩来诸公所撰次凡数十余种,积于胸中,久之不能自制。”并称自己“尝因阅世变尤有感焉”,亦云其“阅世变不能自己于怀”等等,亟欲将王朝由盛及衰的历史事实昭告世人,使王朝的统治者在荒淫嬉乐中获得警悟,使世人在升平歌舞的虚象中见到真情,总结王朝的盛衰历史,为现实找出解弊补救的药方。这正是作者陈建撰述《通纪》的根本目的。作者撰《通纪》“芟繁会要,萃次成编,于以叙述铺张我祖宗列圣之峻德神功,讦谟懿法,以昭示天下来世,大意欲奕世圣子神孙绳祖武,监成宪,为先甲后甲之图,以保鸿业于亿万斯生之永。”(12)即让统治者以史为鉴,“为当世借前箸筹之,挽回祖宗之盛”(13),使王朝摆脱当时的各种危机。 《通纪》的成书相当仓促。作者陈建曾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先后完成了《学蔀通辨》和《治安要义》两书凡18卷的写作。之后,越七载,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而有《通纪》34卷的问世。 回顾王朝往昔的强盛,目睹现实政治的衰敝,陈建不觉流露出无限的感慨,他在《通纪·自序》中说:“……祖宗时士马精强,边烽少警,而后来则胡骑往往深入无忌也;祖宗时风俗淳美,真才辈出,而迩来则渐浇漓也;祖宗时财用有余,而迩来则变易废弛比比也。推之天下莫不皆然。”面对王朝由盛及衰的事实,陈建亦急于想知道:“是果世变成江河之趋而不可挽欤?抑人事之得失有以致之也?”于是便“芟繁会要,统为此《纪》,庶君子通今之略,工拙不暇计云。”(14)即使是“虽乏三长,续貂荀、李,汗颜班、马,不计也。”同时,陈建也深知自己位卑言微,“力莫之能与也”,因此他深望通过《通纪》唤起人们的注意,使那些“有志于世道者,尚相与商之,”引发世人对于现实问题的注意和对王朝前途的广泛讨论。“为当世借著筹之”,解决现实问题,以使王朝“挽回祖宗之盛,”(15)正是陈建撰述《通纪》的最终目的。 陈建强烈的经世实学思想深深地浸润在《通纪》之中,这就使得《通纪》的体裁虽然依准朱熹《通鉴纲目》,但是实质却与朱著“明正统,斥篡贼”,“立纲常,扶名教”的宗旨大相迳庭。《通纪》并不象《通鉴纲目》那样,重在以“理”为归依,对历史作出种种价值的判断,而是继承司马光《资治通鉴》“专取国家盛衰,系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16)鉴古察今,以资政治的史学传统,以现实政治为史学归依,以王朝的政治兴衰为考察的主线,探究“国家因革治乱之故”(17)。因此,《通纪》不仅在书名中明确标明“资治”二字,而且在其《凡例》中开宗明义地申明:“此《纪》仿《资治通鉴》而作,凡群书所载,必有资于治者,方采录之。细故烦文,无资于治者,弗录。”其目的也就在于使读者“一展卷而知孰为祖宗成法当守,孰为后来弊政当革,”是非之间“昭然灼然矣。”(18) 四、《皇明资治通纪》史论的特点与价值 关于《通纪》中的史论,陈建在《自序》中说:“愚间因次录,阅事变不能自己于怀,辄僭著评议,或采时贤确言,诚欲为当世借前箸筹之。挽回祖宗之盛所深愿焉,而力莫之能与也,有志于世道者,尚相与商之。”明确点明自己之所发论的缘由与主旨。我们说,以陈建这样卑微的乡绅编纂国史,本已是触讳大矣,但他还要于叙史之外率直地评议当朝王政,臧否当朝的君主朝臣,其勇气之大,可想而知。 翻开《通纪》,就几乎到处可见“此有天下者当务之至急也”、“有志斯世者察焉”、“经世者考之”、“以期当今之可行”、“其固有天下之至鉴与”、“谋国安边者所当取法与”、“此有识之所深忧与”、“有国者尚念之哉”、“俟经世者采焉”、“此可为万世法”、“万世所当法也”等等类似的文字,缀在或长或短的评议按语的后面,悃幅之情,款款跃于纸上。 早在撰述《通纪》之前,陈建已经“以本朝之法积久弊滋,务于变通以救其弊,”(19)撰写过《治安要义》一书。在研究王朝历史与现实的基础上,提出了“宗藩议”、“赏功议”、“取士议”、“任官议”、“制兵议”、“备边御戎议”等有关六方面的政治政策的评议。倡言革除王朝弊政与具体的补救之方。至其撰《通纪》时,由于对王朝的历史有了进一步的系统考察,使得他对王朝由盛及衰,政治逐渐腐败的演化,了解与感受得更加强烈,从而使得《通纪》的史评政论内容更加广泛和深刻,且富有批判精神。 在《通纪》的史评中,陈建自觉地继承传统史学中“原始察终,见盛观衰”的历史主义方法,在对历史考察分析的基础上,越出史书的实际断限,针对现实社会政治问题,有为而发。或举出明初与现实之间盛衰变化的事实两相比较;或溯委追源,沿着历史发展的线索找出弊端的症结与世变的转机;或直接针对某社会政治问题直接陈述己见,提出解弊的对策。议论捭阖纵横,振人昏聩。如《通纪》永乐三年七月“论平交趾功”条下的陈建按语说: 按夏忠靖谓:赏,费于一时,有限;升,费于后日,无穷。此谓置名言也。惟升元功,余皆班赍,此祖宗朝赏功良法也。正统以后则有大不然矣。王骥麓川之役,封爵升职至万余人。天顺中,有一卫官至二千余人矣。成化中,天下军职至八万余人。正德中,遂逾十万矣。使累朝赏功皆遵祖宗良法,夫岂冗滥至此?书曰:监于先王成宪,其永无愆。有国者尚念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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