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氏对于弟子晚辈,向来不以教师爷自居,而是平等相待。有个友人欲以钱氏为师,他表示不可,引孟子“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之语为戒,并说:“古之好为师也以名,今之好为师也以利。”还表示:“如以仆精通经史,可备刍荛之询,他日以平交往还足矣。”〔50〕他主张学者间往来,切磋学术,以“平交”为好。这种不论学术水平高低,不争长论晚,提倡“平交”的思想,是值得发扬的。 如果以为钱氏与学者往来,对他人学术,只是表扬和鼓励,或最多是提出商榷意见,那是不全面的;其实他对一些谬论和歪风,还是严肃批判的。如:有个程秀才以所撰《易源》稿送呈钱氏。钱氏对其书玄妙之论颇为反感,觉得学风不对头,便致信严肃地直言批评:“承以所著《易源》待正稿相示,仆于经义素非专门,先天、无极之旨尤所不解,今读足下书,所谓‘钦其宝莫能名其器’者也。……古之圣贤求《易》于人事,故多忧患戒惧之词;今之儒者求《易》于空虚,故多高深窈妙之论。……(今)自谓得千圣不传之秘,由于自处至高,自信至深,谓己之必无过,且患人之言其过,辩论滋多,义理益昧,岂《易》之教固若是乎!”〔51〕《易》为中国古代的哲学著作,言简意赅,含义深而切实事,并无玄妙之意。后世儒者,尤其是宋儒以来,有些人故弄玄虚,发玄妙之论,夸夸其谈,玄之又玄,神神道道,犹如着魔。钱氏对此论此风,不随声附和,而予以批判,揭露其玄虚的学风,很有意义。哲学社会科学,是人学,还是神学,自来是两种不同的学术方向路线,这是需要辩明的。钱氏对玄学理智的批判,值得肯定。 钱氏为学还有个优点:凡是考辨“往往有暗合前人者,皆已削稿,恐贻雷同之诮。”〔52〕故其著述多是己见新说;或是在著述中说明取之前人、师友或学生之说。如:钱氏在书院教学时,回答学生的质疑问难,引述他人(包括学生)的见解,必作交待。检寻《潜研堂文集》卷四至卷十五《答问》一至十二,便可察知底细。如有:“惠氏栋尝言之”〔53〕,“吴江陈启源尝辨之”,“予友孙渊如校《本草》”,“予友惠征君栋云”,“此义自金坛段君玉裁启之”〔54〕,“‘会’字之解,得之梁鸿翥。梁,德州贡生,所著《周礼解》予未及见,此条则李南涧为予述之”〔55〕,“予友孙星衍尝说之,以为权舆者,草木之始”,“子弟晦之云”〔56〕,“此吾友戴东原之说”〔57〕,等等。只要是先于自己的真知灼见,不论说者是前辈、师友或晚辈,都作交待,异乎古今少数剽窃之徒或暗取其说而明驳其论的狡黠之流。 对待古人,钱氏既不盲目崇拜,也不任意苛求,而是认真批判,善意商榷,力求平允,从不粗暴,是即是,非即非,实事求是。他对“廿二史”及其作者,都有所批评,对顾炎武、朱彝尊、阎若璩等大家,也有所指瑕,均见于《廿二史考异》、《十架斋养新录》、《潜研堂文集》等书,这里暂不细说。今只举他批判胡三省、吴缜两例,以使学人注意。 讥胡三省“文人相轻之习”。钱氏指出:自从胡三省《通鉴注》行世,史炤的《通鉴释文》便消退。“史注固不如胡氏之详备,而创始之功,要不可没。胡氏有意抑之,未免蹈文人相轻之习。”他还指出:史注本来不误者,胡氏更改而致误,如范睢之“睢”,本为“千余切”,而胡改音“虽”。胡氏“疏于小学,其音义大率承用史氏旧文,偶有更改,辄生罅漏。”〔58〕钱氏另写有《文人相轻》条,规劝文人学者不要相互菲薄。指出杜甫“不薄今人爱古人”,“护惜”王杨卢骆之体,“不欲人訾议”。并说:“以视诗未有刘长卿一句,已呼阮籍为老兵,语未有骆宾王一字,已笃宋玉为罪人者,犹鹍鹏之与蚍蜉矣。”〔59〕文人相轻,踩及古人,钱氏对此极为不满,故有“蚍蜉”之讥! 批判吴缜欠诚及浅见。吴缜曾想参与欧阳修等撰《新唐书》,未得到许可。据说欧阳修“以其年少轻佻”,未许。《新唐书》成书后,他便写了《新唐书纠缪》,专找《新唐书》的毛病,多所讥刺。此书产生了一定影响,还得到后世个别学者的好评〔60〕。钱氏发现此书问题颇多,指出十余条错误,说明吴缜对于地理、官制、小学多有“未达”,故批评吴缜“读书既少,用功亦浅,其所指摘,多不中要害。”又说:《新唐书》“舛谬固多”,吴缜“所纠,非无可采”;“但其沾沾自喜,祇欲快其胸臆,则非忠厚长者之道。”〔61〕学术界开展批评是需要的,但要求具有忠厚之道,实事求是,不可快己意而中伤人,钱氏之意在此。 钱氏写有《奕喻》一文,说的是他自己看友下棋,嗤败者失算,以为彼不及己。自己与人对局,颇有轻人之意,然甫下数子,对方已得先手,局将半,已显出彼强己弱,竟局输彼十余子。于是,他联想到:“今之学者,读古人书,多訾古人之失;与今人居,亦乐称人失。”轻视或苛求古人与他人,夸饰自己之长,忽视或掩盖自己之失,“而彼此相嗤无有已时,曾观奕者之不若己!”〔62〕傲视古人与今人,实是无自知之明。 钱氏曾指出:“文人之病,恒在骄与吝。”〔63〕骄者自负而目空一切,自以为高明而轻视他人,以放大镜看自己之长处而察他人之短处;吝者小气而自私,自己不愿付出而苛求于他人,以大喇叭鼓吹自己的优点而宣传他人之缺点,总之,企图达到损人利己的目的。钱氏不仅指出毛病,而且以此敲起警钟;不只是警告别人,也经常提醒自己。他对同时代的学者,无论长辈、同辈还是晚辈,对往昔的古人,无论名人、大家还是一般学者,基本上都能做到真诚谦逊地相待,做到实事求是,并且坦诚地开展学术交流,既无骄气,也不小气。 钱大昕晚年写有这么两句诗:“守谦终受益,作善即为祥。”〔64〕守谦者,保持谦逊态度,待人接物;作善者,做到与人为善,对人助益。这是他人生哲学的自白,也是他为学经验的总结。察其言,观其行,他是具有“守谦”与“作善”的学者风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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