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史学的“实录”一词,始见汉代扬雄《法言·重黎》。班固《汉书·司马迁传》复引此词。自班固之后,“实录”作为中国传统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在叙史及议史中广为出现。不过,“实录”一词虽始见于汉代,然而“实录”思想则在先秦时期就已经出现,而且有其形成的过程。本文拟对此问题作出讨论。 一 扬雄《法言·重黎》谈及司马迁时有文:“太史迁,曰:实录。”班固《汉书·司马迁传》曰:“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质,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不虚美、不隐恶”,应劭注:“言录其事实。”应氏注无误,不过尚未完达刘向、扬雄之意。依班固之语,“实录”乃由文、事、义三个要素组成。“不虚美、不隐恶”与“事核”(颜师古注:核,坚实也)均指史事的真实性,然而前者重在史义方面(美恶之辨不虚不隐),可谓对史事价值的判断;后者重在史事发生方面,可谓对史事之真的判断。史书所载之事含有文、事、义三个要素,并非始于刘向、扬雄。《孟子·离娄下》就有此言,曰:“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不过,孟子所谓文、事、义与刘向、扬雄说并非完全相同。(详下文讨论) 史书之中含有文、事、义三个要素的思想,就其萌生而言,还可远溯到《尚书》。据《尚书》记载,周人在灭殷之后,极为重视从三代历史的变化中寻求历史经验,以维护其统治的稳定。《尚书·召诰》曰:“我不可不监于有夏,亦不可不监于有殷。我不敢知曰:有夏服天命,惟有历年;我不敢知曰:不其延。惟不敬阙德,乃早坠命。”此语乃中国史学史上著名的夏鉴殷鉴说。从夏殷亡国的史事中,周人不仅意识到“不敬德”将失去天命,而且意识到天命反映在民心之中。《尚书》曰:“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孟子·万章上》引),“皇天无亲,唯德是辅。”(《左传·僖公五年》引《周书》)。出于维护自身统治的需要,周人自觉地寻求历史的经验教训,追求的是史中之义(德),然而他们在自觉地追求史中之义时,亦自发地追求了史事之真。(参见刘家和先生《关于中国古典史学形成过程的思考》,载《古代中国与世界》,武汉出版社1995年版)周原是殷的臣属国。大概从王季时起,周人就有与殷争夺天下的意图,从而引起殷人的敌视。古本《竹书纪年》曰:“文丁(案,殷纣之祖父)杀季历(案,周武王之祖父)”。《左传·襄公三十一年》曰:“纣囚文王七年,诸侯皆从之囚,纣于是乎惧而归之。”《论语·泰伯》记载,周文王时已经“三分天下而有其二”。在殷代后期,周与殷已成为两个敌对的国家。周的统治者武王和周公等人,对殷人有杀祖囚父之大仇,可是在灭殷后寻求历史经验时,他们并没有受到这种仇恨情绪的影响。他们指出,殷纣王虽为无德之暴君,然而殷代亦多有明君贤臣。《酒诰》指出,从成汤一直到帝乙,殷之先王长久地保持他们的德行。《多士》曰:“自成汤至于帝乙,罔不明德恤祀。”据《康诰》记载,周公要求康叔到殷地赴任后,寻求殷代先圣王的治国之道,尊重殷人的长者,寻求他们的明智教导,寻求殷代先圣哲王的遗闻旧政,以安定民心。周人对夏代历史的认识也是如此,这点在《尚书》中多有记载。可见,周人的历史意识中已经蕴含了文、事、义三个要素。他们自觉地表述史中之义(德)时,亦自发地表述了对史事之真的认识,从而自发地把文事义三者结合起来。关于这点,把《尚书》与《春秋》作出比较,就更加清楚了。 二 《春秋》是我国现存的第一部编年体史书。据《孟子·滕文公下》和《史记·十二诸侯年表》记载,现存《春秋》乃孔子所修之鲁《春秋》。对于此说,前贤多有深论。清人陈寿祺曰:“窃观《孟子》言孔子作《春秋》。作之云者,虽据旧史之文,必有增损改易之迹。《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复’,君子修之曰:‘星陨如雨’。诸侯之策曰:‘孙林父、宁殖出其君’,孔子书之曰:‘卫侯衎出奔晋’(按,《春秋经》作“卫侯奔齐”,参见杜注.孔疏及《左传》襄公二十年)。晋文召王而朝之,孔子曰:‘以臣召君,不可以训。’故书曰:‘天王狩于河阳’”云云。(陈寿祺《左海文集》卷四下)皮锡瑞盛赞陈寿祺说:“陈氏引《春秋》书法,兼采三传,求其增损改易之迹,可谓深切著明。”(皮锡瑞《经学通论四·春秋》)孔子修鲁《春秋》或“删其烦重”,或遵《春秋》“书法”载事,然而于史事之真则心存己意,表述了对史事真实性的自觉判断。孔子修《春秋》,采用了旧史之简策。他对采用简策的方法,有自己的见解。其“阙文”说就颇受后人称赞。清人顾炎武云:“孔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按,见《论语·卫灵公》)史之阙文,圣人不敢益也。《春秋·桓公十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传曰:‘不书日,官失之也。’《僖公十五年》:‘夏五月,日有食之。’传曰:‘不书朔与日,官失之也。’以圣人之明,千岁之日至可坐而致,岂难考历布算以补其阙,而夫子不敢也,况于史文之误而无从取正者乎;况于列国之事得之传闻,不登于史策者乎。左氏之书,成之者非一人,录之者非一世,可谓富矣,而夫子当时未必见也。史之所不书,则虽圣人有所不知焉者。”(顾炎武:《日知录·卷四》)顾氏评议孔子“阙文”说,颇为得当。多闻阙疑,凡所不知,凡于史策不足以征者,则阙之,穿凿之习,附会之说,孔子皆摈而不取。 孔子修《春秋》,对史义的认识也比《尚书》更为深刻。《春秋》表述史之大义,与《尚书》不同,而有其特定的“书法”(文辞)。《礼记·经解》曰:“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春秋》“书法”高扬“惩恶而劝善”之宗旨,故司马迁谓:“《春秋》,礼义之大宗。”《春秋》以其“书法”表述史事与史义时,表现出高度的自觉意识。关于这点,在两方面有鲜明的反映。一是“书法”直言史实与史义,三者相合且相得益彰。例如《春秋·襄公三十一年》载:“十有一月,莒人弑其君密州。”同年《左传》亦记载此事:莒犂比公生去疾和展舆,立了展舆后又废之。犂比公暴虐,国人患之。展舆依靠国人杀死犂比公,自立为国君。依《春秋》“书法”,国君被杀,称国称人弑君皆表示国君无道(直称某人弑其君则表示杀君者有罪而君本人无罪)。所以《春秋》曰:“莒人弑其君密州。”二是文辞直叙史义,史文史义与史实相分离。上述陈寿祺所引《春秋》所载卫侯衎奔晋、天王狩于河阳事,即为此类例。前者的实情,据《左传·襄公二十年》记载,孙林父和宁殖逐出了卫献公,诸侯史策皆载“孙林父、宁殖出其君”。孙林父、宁殖逐君之举,有违礼制,故孔子修之曰:“卫侯衎出奔齐。”后者的实情,据《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记载,晋文公在城濮之战大败楚国。晋文公召周襄王会诸侯于温。孔子以为,以臣召君,有违礼制,“不可以训”,故修之曰:“天王狩于河阳”。后世学者屡屡称举之晋太史董狐与齐太史之“直笔”,亦为上述例。不过,两者同中有异。董狐书“赵盾弑其君夷皋”与齐太史书“崔杼弑其君光”,依《春秋》书法,皆指臣杀君,而且直呼弑者之名,史文与史义相合,然而两者则有区别。崔杼杀死了齐庄公,而杀死晋灵公的并非赵盾而是赵穿。赵盾反驳董狐的记载时,董狐答之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返不讨贼,非子而谁?”(《左传·宣公二年》)由此可见,《春秋》记载此事,乃以史义为上,隐事从礼。 对于《春秋》隐事从礼,史文史义与史实不相合者,后人颇有微词。刘知幾《史通·惑经》就指出:“狄实灭卫,因桓耻而不书;河阳召王,成文美而称狩”,如此隐讳,“岂不使贤人君子靡惮宪章”。实际上以历史之真而言,不仅指史事的真实发生,而且亦指人们对真实发生史事的认识。后者所反映的价值(美恶)判断,同样也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此两者既可相合,亦可相分。《春秋》隐事从礼,存褒贬之大义,是古代史官所遵循之法,是古代史官所奉行的一种观念。《汉书·艺文志》曰:“周室既微,载籍残缺,仲尼思存前圣之业。……以鲁周公之国,礼文备物,史官有法,故与左丘明观其史记,据行事,仍人道,因兴以立功,就败以成罚,假日月以定历数,藉期聘以正礼乐,有所褒讳贬损。”此所谓“史官有法”,指孔子之史法所出;“有所褒讳贬损”,则承“史官有法”而言。此言并非空谈,可证之于史籍。《左传·庄公二十三年》记载,鲁庄公“如齐观社”,曹刿谏之曰:“君举必书,书而不法,后嗣何观?”《国语·晋语七》载司马侯荐叔向傅太子事,曰:“诸侯之为,日在君侧,以其善行,以其恶戒,可谓德义矣。”晋侯问之:“孰能?”司马侯曰:“羊舌肸习于春秋。”此两者皆谓史官日在君侧,奉“扬善戒恶”之史法。不过,据上引“孙林父、宁殖出其君”等例,古史官亦有史文直言史事而有违史义之例。对于古代史法的变化,尚难以详考,但于孔子所修之《春秋》而言,史文史事史义三者并不存在矛盾。《春秋》以其文辞(“书法”)直言史事史义,而当史事有违礼义时,孔子断然修之,隐事而从礼义。上引孔子语:“其义则丘窃取之”,大概就是指依据古代史官“褒讳贬损”之法而修鲁《春秋》(参见焦循:《孟子正义》第574-575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 据上所述,从《尚书》至《春秋》,先秦史家对文、事、义三者关系的认识,已经发生重大变化。《春秋》直言史事史义,把《尚书》文史义三者相合的思想,由自发而转变为自觉;《春秋》追求史之大义的思想,亦来源于《尚书》,但在史事之真的认识上则远超越之。若《春秋》对史事之真缺乏深刻的认识,绝无隐事从礼之举。《春秋》隐事从礼,还蕴含了一层更为深刻的思想,即揭示了史事之真与价值之真的关系。史事之真与史事的价值之真,两者既可相合亦可相分。史文史义与史事既可融为一体,史文史义亦可与史实相分离。《春秋》对文、事、义三者的认识,对中国经史传统的形成和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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