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春秋》对后世史学传统的影响,在《左传》中有鲜明的反映。在对史文史事与史义的认识方面,《左传》继承且发展了《春秋》的思想。 《春秋》记事极为简略,叙事条文多则几十字,少则一、二字。尽管其微言中含有大义,然而内容过于简略,使人们难以了解史事详情。《左传》则未拘泥于《春秋》“书法”,而是详载史事内容。前人对此多有美言。刘知幾《史通·申左》曰:“《左氏》述臧哀伯谏桓纳鼎,周内史美其谠言,王子朝告于诸侯,闵马父嘉其辨说。凡如此类,其数实多,斯盖当时发言,形于翰墨,立名不朽,播于他邦。而丘明仍其本语,就加篇次。”梁启超对《左传》“于一时之典章与大事固多详叙,而所谓‘琐语’之一类,亦采择不遗,固然写出社会之活态”大为称赞(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第14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上述《春秋》与《左传》同载一事之例的比较,亦可见其叙事风格之区别。 《左传》载事之史料来源,大概主要来自诸侯国之旧史。关于古代史官记事,《春秋左传正义·春秋序》谓:“大事书之于策,小事简牍而已。”孔颖达疏:“执一札谓之简,连编诸简乃名为策”,“大事皆先书于简,后乃定于册也。其有小事,文辞或多,如吕相绝秦,声子说楚,字过数百,非一牍一简所能容者,则于众简以次存录也。”杜预、孔颖达之见,可备一说。《左传》采择诸侯国简策,作了认真的辨析,反映出追求史事之真的自觉性。春秋时代,周王室衰微,天下不颁历,各国自行其历。周王室、鲁用周正,晋用夏正,宋用殷正,所以同一件史事,不同国家所记的时间往往不一样。《左传》注意到此问题,一般均用周正改之,但亦有未改之处。例如《左传·僖公五年》载晋灭虢事,晋侯问卜偃何时能克虢,卜偃曰:“童谣云:‘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鹑之贲贲,火中成军,虢公其奔。’其九月、十月之交乎!丙子旦,日在尾,月在策,鹑火中,必是时也。冬十二月丙子朔,晋灭虢,虢公醜奔京师。”“冬十二月丙子朔”用的是周正,“其九月、十月之交乎,丙子旦”用的是夏正,夏正与周正恰恰相差两个月。为什么《左传》同记一事用两种历法?“九月、十月之交”云云,是记卜偃的预言,源于晋国史策,用夏历更合原意,故未改之。(参见王和《论〈左传〉预言》,载《史学月刊》1984年第六期)“冬十二月丙子朔,晋灭虢,虢公醜奔京师”,是《左传》自己讲预言的验证,故用周正改之。两者之比较,可见《左传》运用史料是经过慎重思考的。 关于《左传》记载史事,亦有学者谓之“艳而富,其失也巫”(晋范宁语),或谓之“好语神怪,易致失实”(清韩菼语)。《左传》多载灾祥鬼怪,实则与古代史学传统有关。上古时期巫史不分,记载灾祥鬼怪乃史官职责。《周易》巽(卦五十七):“九二:巽在床下,用史巫纷若,吉,无咎。”司马迁谈到其家族世袭史官之职时,谓:“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书之功,文史星历,近乎卜祝之间。”(《史记·太史公自序》)《左传》记灾祥鬼怪事,并未失重人事的特点,而且载此类事时,也注意到史事真实性问题。这点,从两方面可以证之:一是《左传》的预言既有信灾祥鬼神的一面,亦有不信灾祥鬼神的一面。《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天出异象,慧星在大火星(大辰)星旁出现。鲁人申须预言:“诸侯有火灾乎!”;鲁人梓慎则预言:明年夏历三月(即周历五月),宋、卫、陈、郑将发生火灾。郑人裨灶对执政的子产说:宋、卫、陈、郑四国将同日发生火灾,若用宝器祭神,可以免灾。子产没有同意。据《左传·昭公十八年》载,此年夏历三月,火灾果然在四国发生。郑人裨灶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郑人请求用宝器祭神以避火灾。子产:“天道远,人道迩,非所及也,何以知之?灶焉知天道?是亦多言矣,岂不或信。”子产指出,裨灶的话说多了,只不过偶然说对一次。他没有答应郑人的要求。郑国并未发生火灾。(此条史料的引用,参见刘家和先生:《〈春秋〉三传的灾异观》)由此可见,《左传》记载预言,是反映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情。①二是据《左传》所载预言,作者相信得到应验的灾祥,而不是盲目相信一切灾祥。(见上引僖公五年、昭公十七、十八年《传》等)“正是这种无征不信的史学理性,使《左传》在扬弃迷信与重视人事方面取得很可贵的成绩。”(刘家和先生《〈春秋〉三传的灾异观》)。 《左传》“无征不信”史学观念的形成,反映了从《尚书》自发追求史事之真、《春秋》以史义为准绳自觉追求史事之真之后,先秦史学观念的重大变化。“无征不信”的观念,反映了以史事之真为准绳认识错综复杂历史现象的思想。②由此而来的是,史文史事史义三者之间的关系,在《左传》中得以重新建构。《左传》高度重视追求史中之义。《左传·定公四年》曰:“以先王观之,则尚德也。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蕃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与周为睦。”《左传》还对礼、德关系及其与治政的关系有所论述。《左传·僖公二十七年》:“礼乐,德之则也”;《左传·襄公三十年》:“礼,国之干也。”然而,当《春秋》所彰显的礼义与真实史事相分离时,《左传》断然以后者为准绳,并且表达自己对史义的看法。《春秋》对诸侯称霸多加贬斥,《左传》对诸侯的霸业并不一概否定。《左传》对晋文公就有很高的评价:“晋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晋国。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之知矣。天假之年,而除其害,天之所置,其可废乎?《军志》曰:‘允当则归。’又曰:‘知难而退。’;又曰:‘有德不可敌。’此三志者,晋之谓矣。”(《左传·僖公二十八年》)依《春秋》大义,晋文公兴国争霸以号令天下,当与礼有违。《左传》则不拘泥于礼义,而是对晋侯的行为作出判断,不虚其美,且谓“天之所置”。更值得注意的是,此段话出自与晋侯争霸的楚王之口。《左传》采之入史,其褒扬之情跃然纸上。上引董狐、南太史等例,《左传》皆以文辞直言史事,而且用具体史事说明晋灵公和齐庄公并非无罪之君,表述了与《春秋》不同的史义,寓其深刻的见解于叙事之中。《左传》以史事之真为准绳,把史文史事与史义三者结合起来,三者皆相得益彰。 《左传》以史事之真为准绳建构文事义三者之间的关系,反映了从《尚书》自发追求文事义三者之相合,《春秋》以史义为准绳自觉追求文事义三者相合之后,先秦史学观念的重大变化。另一方面,《春秋》把史事之真与史事价值之真分离开来的思想,对《左传》亦有影响。因为此思想蕴含了一种极为重要的意识:对于真实史事的价值判断最终取决于史家自己的判断。此类意识,已经出现在《左传》叙史及其对史事的价值判断之中。《左传》的史学观念对后世史学发展产生了极为重要的影响。刘向、扬雄所谓太史公“实录”三要素,“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实际上已经出现在《左传》之中。当然,刘向、扬雄把此三要素统归于抽象的概念——“实录”之下,亦可见其远见卓识。不过,需要指出的是,刘向、扬雄尚未完达太史公的原意。在《史记》中,以文辞表述真实史事及其价值,乃出于建构从黄帝至汉武帝时代中华民族历史发展过程的需要;从具体史事的考辨采择至历史过程的建构,乃出于太史公的“一家之言”。③太史公超越《左传》之处在于,他自觉地把先秦诸子的独立人格和自由思想融入史学语境之中,在历史叙述中极大地彰显了史家思想的自主性,从而使古代中国史学理论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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