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古今之间的时间距离如果久远了或太久远了,这似乎是加大了历史的非连续性,使古的东西对后人来说显得更陌生、更淡漠,但从更深的层次看,时间距离却展示、扩大并丰富了历史原本的范围、内涵和意义,这一点已如前述。但这里还涉及到时间距离对理解过去所起的作用问题。 理解不同于回忆。没有回忆,就没有历史,但简单的回忆还不等于历史。历史之为历史,在其不断更新它的生命,不断深化它的内容,而这却需要比简单回忆更高一级的理解能力。时间距离乃是提升和强化理解能力的关键。黑格尔的著名例子:对于同一句格言或同一件事情,老年人的理解比孩童的理解要无比丰富得多,深刻得多。时间距离给处于历史中的人以阅历、以传统,从而也让人有可能从更广阔的视野、更深刻的洞见来看待历史原本,理解历史事件。后人对历史的理解,原则上总要胜过前人。历史事件,特别是重大的历史事件,无妨先让它埋藏在时间距离的“墓”中,使之经受时间距离的折磨和考验,然后再通过回忆,把它从“墓”中发掘出来,这时,我们作为资深的“老年人”就会更能理解历史事件的真实的、更具持存在性的意义,而历史的连续性在这里也必将会更显示其生命力。 7.时间距离可以大到以世纪计、以时代计、以阶段计,也可小至趋近于零。前者,固然如上所述,既是非连续性,也是对非连续性的超越即连续性;后者甚至更能说明这个道理。 时间距离小至趋近于零,实际上就是瞬间。历史的变迁和消逝的特性,其最根本的、最明显的表现在于瞬间。人生活于历史中,也就是生活于瞬间中。瞬间实际上没有“间”,它既是背向过去,也是面向未来,它丝毫不带任何一点停滞于在场者的性格,而是变动不居、生生不息的,它的唯一特性就是“越出”(standing out,ecstasy)。按照海德格尔的说法,ecstasy乃是时间的特性, 时间不是一系列静止的“现在”(nows)构成的,时间的特征就是瞬间的特征,也就是“越出”或者叫做“越出自身”。在“越出自身”中,在场与不在场、自身与非自身、内和外的界限被打破了、跨越了,事物间的非连续性(包括历史的非连续性和古与今的界限、过去、现在、未来之间的界限)被超越了。世界、历史由此而形成了一个由在场者与无穷无尽的不在场者相结合的无底深渊,或者说,形成了一个无尽的、活生生的整体。反之,如果按照旧的时间观,不理解时间的“越出自身”的特性,则在场者与不在场者、自身与非自身、中心与外围就只能是彼此隔绝的,也形成不了生动的世界整体和历史统一体。那种所谓不变的“宗”的观念就是按照旧的时间观,割裂在场者与不在场者、中心与外围而形成的。 人生就是人的历史,时间的“越出自身”的特性构成人的“越出自身”的特性。海德格尔说:“时间的越出性使此在之特殊的跨越性(berschrittscharakter)、即超越,从而也使世界成为可能。”〔3〕这就是说,由于时间总是越出自身的,人才有跨越自身的特性,才超越自身而融身于世界。按照旧的时间观念,过去的东西一去不复返而不能越出自身从而与现在、未来相通,未来的尚未到达,亦不能越出自身而与现在、过去相通,则历史无连续性,人生如过眼云烟,确无意义和价值可言。但若能一反旧观念,洞察到时间的越出自身的特性,体会到人能不断超越自身,--体会到人能超越在场者而与不在场者相结合,能超越当前而与未来、过去相结合,则必然可以达到一种与万物为一体的高远境界,而这也就是人生的最高意义之所在。尼采把这种境界称为酒神状态。酒神状态实际上有类似中国的天人合一之处,特别是老庄的天人合一,其特点是忘我。Ecstasy 的越出自身的意思包含有忘我之意。忘我则能达到一种酒醉神迷的狂喜之境,所以ecstasy 又有狂喜或出神的意思。 万物一体本是人生的家园,人本植根于万物一体之中。只因人执着于自我而不能超越自我,执着于当前的在场者而不能越出其界限,才不能投身于大全(无尽的整体)之中,从而丧失了自己的家园。 8.要把握万物一体或历史统一体,需要想象。想象能把不在场的、隐蔽的东西以潜在的方式再现出来而与在场的、显现的东西综合为“共时性的整体”〔4〕。 历史上过去了的东西不可能在知觉中原样再现于现在,它对于现在在场的东西来说只能是隐蔽的、不在场的东西,但它却可以在想象中以潜在的形式再现于当前,从而与当前在场的东西结合(综合)为一。同样,未来的东西对于当前在场者来说也是隐蔽的、未在场的,但它也可以在想象中显现于当前,未来的东西乃是尚未实现的现在,因此,未来也可以与现在结合为一。可见读历史最需要的是想象,想象可以使我们越出自身的界限,拓展视野,驰骋于无限辽阔然而又非抽象的世界。 9.西方旧的传统哲学追求抽象的本质概念,如柏拉图的“理念”,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以为这就是万物之底、人生之家,但这些都是抽象的。我们所讲的“越出自身”的特性,不是要越到一个时间之外的非现实的本体世界中去,而是指在场与不在场之间然而仍在时间之内的现实世界中的超越,是时间的三维度即过去、现在、未来彼此间的“越出自身”,也可以说是时间的三维度的统一,类似华严宗所讲的“三世一时”说。我们不要慨叹人生的短暂,人生本来是短暂的、有限的,我们应该在人生的有限性中追问人生的意义和家园,这就是“越出自身”,超越有限性,但又不像旧的传统哲学所认为的那样,超越到非现实的世界中去,以时间以外的永恒为家,而是忘身于(融身于)无尽绵延的历史整体中去,聆听那由在场与不在场相结合的无底深渊中发出的声音。〔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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