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历史学家如要积极参与现实生活,首先必须积极参与历史生活,因为历史学家的最高天职就是研究人类的历史生活,不如此他就不成其为历史学家。但前后两种参与含义不尽相同,如果用相近的英语词汇来表达,前者或可用participate,意即参加,亦即亲身实践;后者或可用enter,意即进入,亦即感悟贴近。 陈寅恪对冯友兰《中国哲学史》的审查报告早就说过:学者必须“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而对于其持论所以不得不如是之苦心孤诣,表一种之同情,始能批评其学说之是非得失,而无隔阂肤廓之论”。 此前,清人崔东壁早已说过类似的话,但却是从反面阐明此义。他在《考信录提要》中指出:“人之情好以己度人,以今度古,以不肖度圣贤。至于贫富贵贱,南北水陆,通都僻壤,亦莫不相度。往往径庭悬隔,而其人终不自知也。……故以己度人,虽耳目之前而必失之,况欲以度古人,更欲以度古之圣贤,岂有当乎?是以唐虞三代之事,见于经者皆纯粹无可议;至于战国、秦汉以后所述,则多杂以权术诈谋之习,与圣人不相类。无他,彼固以当日之风气度之也!”见于经者是否都那么“纯粹无可议”,这自然不可流于盲从;但不可以今日之己度往昔之人,却是无可动摇的真谛。 法国当代历史学家马鲁(Henri-Irenee Marrou)也有类似说法:“文献在向我们呼唤,要我们‘像今天朋友了解朋友那样’去了解过去的。最机敏的考证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它能够唤起潜在的共鸣。因此,我们更应当感到担心的不是被愚弄,而是不理解。”(《论历史认识》)他所说的理解当然不是“以己度人”,而是通过历史文献,特别是通过文献的考证过程来达到这种理解。因此,“理解虽不能构成一种方法,却是方法的灵魂”(《论历史认识》)。 年鉴学派布洛赫所见略同,强调理解重于评判。他认为历史学家不应该以法官自命,而“不幸的是,由于习惯于判决,也使人们对解释失去兴趣。过去的偏爱和现在的成见合为一体,人类的现实生活就变成一张黑白分明的图画”。因此他明确指出:“褒贬路德要比研究路德的思想容易得多了,相信教皇格里高利七世对国王亨利四世的看法,或赞同亨利四世对格里高利的看法是很容易的,而要揭示西方文明史上这场伟大活剧的内在原因就要困难得多。”(《历史学家的技艺》) 我特别喜欢布洛赫的一句话:“要窥见前人的思想,自己的思想就应当让位。”按照我的理解,所谓让位,即为古人设身处地,把自己设想成处于当时的历史环境,借助确凿史料分析前人思想与行为的成因与后果,这样才有可能理解其心灵深处的奥秘。这与陈寅恪所说的“神游冥想,与立说之古人处于同一境界”,寓意大体相同。这与他的本国同行马鲁所主张的“理解‘其它’(古人)即需要我们抛弃个人好恶,以便把其它作为其它”,也是一个意思,尽管他们并非同一学派。 理解的最好方法是与古人对话。其实早在400多年以前明人李贽早就有过这样的体会,而且阐述得比西方史学家更为深切。其《与焦弱侯书》云:“山中寂寞无侣,时时取史册披阅,得与其人会睹,亦自快乐,非谓有志于博学宏词科也。尝谓载籍所称,不但赫然可记述于后者是大圣人;纵遗臭万年,绝无足录,其精神巧思亦能令人心羡。况真正圣贤,不免被人细谪;或以浮名传颂,而其实索然。自古至今,多少冤屈,谁为辩雪?故读史时真如与百千万人作对敌,一经对垒,自然献俘授首,殊有绝致,未易告语。”(《续焚书》)刘东星为《藏书》作序亦云:“予为左辖时,获父卓吾先生于楚。先生手不释卷,终日抄写,自批自点,自歌自赞,不肯出以示人。予因异而问焉,先生曰:‘吾镇日无事,只与千古人为友。彼其作用,多有妙处,其心多有不可知处。既已觑破,实不与旧时公案同,如何敢以语人也?以故特书而藏之,以俟夫千百世之后尔。’” “与古人为友”,“与古人会睹”,以及我们现今常说的“与古人对话”,与其说是一种方法,倒不如说是一种境界,一种进入融通领悟的研究层次。朋友与朋友的对话应是平等对待关系,史学家在研究初始阶段是求知者而不是裁判员,在相当程度上应持价值中立态势,这样才能作客观冷静的理性探索。真实性是历史的生命,正如马鲁所言:“当历史具有真实性的时候,其真实性是双重的,既包括往事的真实性,又包括历史学家提供的证据的真实性。”(《论历史认识》)而只有让理解融汇于真实性之中,这样才能实现史学的客观性与主观性的统一。或许也可以借用保罗·利科(Paul Ricoeur)的话来表述:“历史必须由历史学家加以重新体验和赋予生命才能成为真正的历史。”(《法国史学对史学理论的贡献》) 四 历史学家不应单纯埋怨社会冷落历史,而首先要问自己是否真正理解历史的价值,自己是否已被历史的永恒魅力所吸引。 面对当代人类文明的严重缺失,历史学家不应该保持沉默,更不应该无所作为。我们必须和其他人文科学、社会科学乃至广大科技专家中的有识之士一起,共同纠正现今文明的缺失,并且用自己的学术精品,用自己的智慧与热情,营造健康向上的使人类免于继续沉沦的精神文明。 历史学家毕竟是历史学家,我们的主要“天职”乃是研究历史而非其他。我们参与现实社会生活,主要是以史学来参与而非其他。正因为如此,我们首先就需要参与历史,亦即走进历史,理解历史,把自己重新体验并赋予生命的真正历史奉献给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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