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美国无法用文明的规则对一个目标不明的敌人宣战,但军事还击和宣示性的轰炸 是必然的。这不仅是因为美国终究可以援引国际法的自卫权而使出兵合法化,而且这也 是一个被复仇和恼怒所控制的强者的必然选择。虽然美国在出兵选择的时候,忘记了《 圣经》切勿“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训诫,但多少有些“西部牛仔”形象的布什总统 ,却鬼使神差地记起了“十字军”的文化身份。美国的军事行动几易其名,从InfiniteJustice(无限正义)到Enduring Freedom(持久自由),自然是出于政治策略的考虑,但 其中也不乏文化身份意识的混乱。美国不能拥有神的权利,对他的同类执行“无限正义 ”的惩罚,但可以为捍卫地上的自由而战。正如一位美国国会议员所说,美国是为自由 生活方式而战。但是,对许多穆斯林来说,这不过是十字军东征的现代翻版。 在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眼里,现代自由生活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不过是讲英语、穿西装 、男女混居、流行音乐或者夜总会!在他们看来,这种世俗主义和物质主义生活方式会 毒化和破坏伊斯兰的文化习俗、道德和家庭,而自由社会的经济制度、银行制度、法律 制度,以及立足于个体人权的民族-国家,也是同伊斯兰教法(沙里亚)相背离的。的确 ,大众文化和民族-国家的理念对穆斯林社会的解构,可能远远超过当年十字军东征对 穆斯林世界的冲击。因此,它必然会遭遇伊斯兰文化更激烈的回应。特别是当下层的穆 斯林饱受贫富分化、政府腐败和道德堕落带来的痛苦之后,当上层的乌里玛和其他社会 精英需要诉求伊斯兰一揽子解决现代社会问题之时,伊斯兰极端主义倾向就容易出现。 埃及、土耳其、巴列维王国这些严重西化的国度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有意思的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决不是20世纪西方的新教运动,仅仅恪守经文,复归 过去,而是主动接受西方的科技文明,将它合理地伊斯兰化。自称伊斯兰国家的沙特阿 拉伯,甚至可以用男女电梯和闭路电视教学等现代科技手段,解决伊斯兰传统中棘手的 异性身份问题。而那些所谓的原教旨主义者和极端主义者,也大多接受过良好的现代教 育和专业训练。甚至像霍梅尼这样的伊斯兰教法学家,也可以借用“宪法”、“议会” 等西方政治学概念来建构伊斯兰国家,虽然他遵循的是所谓的“伊斯兰逻辑”。然而所 有这一切,都是在肯定至高无上的伊斯兰价值的前提下发生的。“富裕的石油长老们” 不仅仅要在西方人面前挽回伊斯兰文化尊严,从穆斯林世界寻求文化认同,而且还确信 《古兰经》与圣训已经包含了解决现代社会问题的一揽子方案。在霍梅尼、毛杜迪、班 纳这些伊斯兰思想家看来,伊斯兰教具有一种适用于各种不同的社会事务的制度和方案 :政府的形式和行政管理,制约人们相互关系的规则,与外国的关系和所有政治、经济 、军事的规则,而清真寺历来是领导和指挥中心,是审察和分析社会问题的中心。于是 ,伊斯兰复兴,就意味着重新实施伊斯兰教法,将现代的、世俗的物质文明伊斯兰化, 如伊斯兰国家、伊斯兰银行、伊斯兰学校等等。而这种伊斯兰化,也就被理解为解除当 代“贾希利耶”(精神蒙昧)的反“十字军”运动。 亨廷顿对文明冲突的理解是一种文化整体主义的观点,它容易将文明绝对化,但他对 伊斯兰教与基督教本质及其相互间关系的观察,是极其深刻的。他指出,西方与伊斯兰 在发展中冲突的原因,不在于诸如12世纪基督徒的狂热或20世纪穆斯林的原教旨主义恐 怖这些暂时现象,而在于两种宗教的本性及其造就的文明。冲突既产生于它们之间的差 异,也来自于两者间的相似性:基督教基本上恪守政教分离,伊斯兰教却坚持宗教与政 治的结合;两种宗教都是一神教,不容接受其他的神,它们都负有普世主义的宗教使命 ,都用非此即彼的眼光看待世界。自创始之日起,伊斯兰教就依靠征服进行扩张,只要 有机会,基督教也如此。“圣战”与“十字军东征”这两个概念不仅令它们彼此相似, 而且还将这两种信仰同其他宗教区别开来。应该说,亨廷顿的这翻论述,不但是公允的 ,也是充满真知灼见的。 今天这场恐怖与反恐怖的斗争,真有可能演变成“圣战”与“十字军东征”意义上的 战争。因为人们无法摆脱一千多年的历史情结,相反地,以恶制恶、以暴制暴只能激发 和强化双方的历史记忆。历史情结在政治事件中的渗透和复现,必然加剧当代普世意识 的危机。西方民族-国家的理念有悖于伊斯兰的宗教真理,也不足以克服当代泛起的文 化乡愁。孔汉思的“全球伦理”也许是我们今天所需要的,但对当代世界来说,它是可 能的和充分的吗?这将是“9·11”这一恐怖“杰作”压迫给我们的沉重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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