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元年以后,汉家紧锣密鼓地实施受命改制。正是在改制过程中,司马谈逐渐加深了对儒学价值的认识,完成了由道而儒的转变。转变的标志是: 第一,司马谈投身于汉家受命改制事业。受命改制是一种上应天命的宗教活动,而司马谈所典的天官是一个宗教色彩非常浓厚的职务。汉代太史令职掌祭祀、天文星历、祥端灾异和论载等事务。在受命改制的一系列环节中,改正朔、封禅、定度制、议宗庙郊祀之礼以及观察星象祥瑞等,都是太史令必须履行的职责。司马谈参与改制,最初可能是出于职业上的关系,历时既久,则渐渐化为内心的自觉。现在可以考定的司马谈为改制作出的业绩有两项:《史记·封禅书》载:“其明年冬(元鼎四年,公元前113年),天子郊雍,议曰:‘今上帝朕亲郊,而后土无祀,则礼不答也。’有司与太史公、祠官宽舒议:‘天地牲角茧栗。今陛下亲祠后土,后土宜于泽中圆丘为五坛,坛一黄犊太牢具,已祠尽瘗,而从祠衣上黄。’”同篇载次年天子郊拜太一,公卿言“是夜有美光,及昼,黄气上属天”。“太史公、宽舒等曰:‘神灵之休,佑富兆祥,宜因此地光域立太畤坛以明应’。令太祝领,秋及腊间祠。三岁天子一郊见。”此两处“太史公”当为司马谈无疑。汉武帝一生尤好鬼神之祀,从建元至元封元年,汉武帝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大川,身为天官的司马谈都应参与其事,而凡属对祥瑞灾异的解释,都应与司马谈有关。《史记·历书》载:“至今上即位,招致方士唐都,分其天部。”唐都为司马谈老师,而太史又司天文星历,按理司马谈也参与了分其天部的工作。元封元年,汉武帝经过几十年的筹备,准备正式登上泰山举行封禅大典,司马谈却因为生病而不能从行,他又急又恨,由此而使病情加重。在弥留之际,他对出使归来的儿子司马迁说:“今天子接千岁之统,封泰山,而余不得从行,是命也夫,命也夫!”可见司马谈把汉武帝封禅看成是天大的事件,他痛恨自己的命运在作祟,他是带着最大的人生遗憾而离开人间的。投身改制,表明司马谈已经改变了他在建元期间所持的黄、老立场,而接受了儒生方士的改制学说。 谈遗嘱是他临终前夕的肺腑之言,是研究司马谈晚年思想的重要材料。这个遗嘱包括了极其丰富的思想内容:其一是尊祖意识。《自序》载其遗嘱云:“余先周室之太史也。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典天官事。后世中衰,绝于予乎?汝复为太史,则续吾祖矣。”从这些话来看,司马谈是一个具有强烈尊祖意识的人,他之典天官之职正是要恢复自己的天官家世,他对儿子的最大期望也是要发扬光大祖宗的天官事业。尊祖意识起源于早期社会建立在宗法血缘关系基础上的祭祖活动,后来由礼家加以刻意发挥,《仪礼》中的丧礼、祭礼多与尊祖思想有关,大、小戴《礼记》亦有许多篇章讨论尊祖问题。司马谈多参与宗庙祭礼活动,他的尊祖意识,当与长期受礼的熏陶有密切的关系。其二是孝道观念。《自序》载其遗嘱云:“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夫天下称诵周公,言其能论歌文武之德,宣周邵之风,达太王、王季之思虑,爰及公刘,以尊后稷也。”司马谈这些话并非信口说出,而是祖述儒家《孝经》之义。《孝经》开宗明义第一章云:“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司马谈关于以周公为大孝楷模的观点,则是以《孝经》圣治第九章作为依据:“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孝莫大于严父,严父莫大于配天,则周公其人也。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于明堂,以配上帝。是以四海之内,各以其职来祭。夫圣人之德又何以加于孝乎?”从司马谈祖述《孝经》之旨可以看出,他对儒家所宣传的孝义有非常准确、深入的领会,他完全是以孝义叮嘱其子,希望司马迁像周公一样取其孝之大者,立功名以显父母。其三是嘱其子作《史记》上继孔子《春秋》。《自序》载:“余死,汝必为太史;为太史,无忘吾所欲论著矣。……幽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孔子修旧起废,论《诗》、《书》,作《春秋》,则学者至今则之。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司马谈希望儿子能够继承自己的著述遗志,将《史记》定位于孔子《春秋》所弘扬的王道文化传统。在此之前史书远不止孔子《春秋》一种,为什么司马谈单单挑出《春秋》作为著述所取效的范本呢?这是有特定学术背景的。早在战国中期,儒家大师孟子就提出了孔子在王道衰微的历史条件下作《春秋》明王道的观点。《孟子·滕文公下》云:“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认为,孔子出于对世衰道微、王纲紊乱的现实的深沉忧患,以沧海横流的巨人气魄作《春秋》,《春秋》所讲的是天子之事。《孟子·离娄下》又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这是说《诗三百》是王道教化的产物,因为王道政治的崩坏而导致采《诗》制度的中止,而孔子的《春秋》则使中断了几百年的王道文化传统又接续上来。孟子关于孔子作《春秋》明王道的说法在战国秦汉之际影响极大,儒家后学在此基础上又说孔子删述六经,完成了对孔子神圣化的过程。至汉武帝尊儒,孔子《春秋》已经取得了类似于西方基督教文化中《圣经》那样崇高的地位。司马谈所接受并传给其子的正是这种儒家学说。司马谈以“获麟”作为孔子作《春秋》的契机,并以此来划分时代,这一观点则来源于春秋公羊学派。《春秋公羊传》强调了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与孔子作《春秋》的联系:“十有四年,春,西狩获麟。何以书?记异也。何异尔?非中国之兽也。然则孰狩之?薪采者也。薪采者,则微者也,曷为以狩言之?大之也。曷为大之?为获麟大之也。曷为为获麟大之?麟者,仁兽也。有王者则至,无王者则不至。”这是说麟是仁兽,是王者出现的祥瑞。那么这个王者是谁呢?《公羊注疏》卷二十八校勘记引孔舒元《公羊传》本:“然则孰为而至?为孔子之作《春秋》。”这个王者不是别人,正是孔子这个素王。后来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符瑞》中说得更清楚:“有非力之所以能致而自至者,西狩获麟,受命之符是也。然后托乎《春秋》正不正之间,而明改制之义。”获麟是孔子受命之符,孔子心知其意而作《春秋》。而在战国秦汉之际儒生看来,孔子作《春秋》是一个划时代的伟大历史事件。司马谈嘱其子作《史记》上继孔子《春秋》,是对这部酝酿中的巨著抱有极高的期望值,这在当时可以说是一种极为崇高而又辉煌的事业理想。司马谈所说“今汉兴,海内一统”之语,也有他特定的涵义。《春秋公羊传》说“制《春秋》之义,以俟后圣”,这是说孔子作为素王有德无位,只好在《春秋》中制定王法等待后世圣王将它变为现实。在司马谈看来,汉武帝就是孔子当年热烈期待的那位圣王。所以司马谈决心要写一部《史记》论载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的事迹,再现王道大业由衰而盛的历程,前有孔子《春秋》,后有司马氏《史记》,两者互为辉映相得益彰。从以上所剖析的司马谈遗嘱来看,他所传授其子的完全是儒家学说,可见在他的晚年,他已经完全转移到儒家的立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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