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从古代起,英雄史观就在中国思想领域有很大影响。到戊戌时期,由于康有为等人一直希望藉君权推行变法,藉孔子权威以“托古改制”,他们要强调君主意志能转移、改变一切,孔子为中国万世立法。这就使英雄史观影响更大。而严复则始终否认英雄人物创造历史,并从不同角度对英雄史观作了批判。两相对照,更显严复思想的深刻。 宣扬圣人开启远古文明,这是中国古代英雄史观的重要内容。从盘古开天辟地,女娲炼石补天,到燧人氏教民钻木取火,有巢氏教民建筑房屋……,这一系列神话传说的主题,便是圣人开启文明。到唐代,韩愈作《原道》,对此作了系统论述。他宣称:“古之时人之害多矣。有圣人者立,然后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并建立了礼乐政刑、城郭甲兵。1895年,严复刚一登上政治舞台,即以韩的《原道》为靶子,以尖刻的文字批驳了这种圣人开启文明说。他指出,同是远古人类,同受“虫蛇、禽兽、寒饥、木土之害”,何以只有圣人才有如此神通?“如韩子之言,则彼圣人者,其身与其先祖父必皆非人焉而后可。”[2] 这就对中国自古以来的圣人开启文明说作了有力否定。严复始终认为,从自然界到人类社会,都是一个自然进化过程。就自然界而言,是“始于一气,演成万物”,“万类所以底于如是者,咸其自己而已,无所谓创造者也。”[8]就人类社会而言,历史的主体是人, 历史乃是人类不断为“背苦趋乐”作追求、奋斗的活动而已。“夫民相生相养,易事通功,推以至于刑政礼乐之大,皆自能群之性以生。”[9] 这些都是出于人类社会群体生活的需要,逐渐自然产生的。他认为,老子“明自然”,与进化论的基本精神相吻合,因此他表示,在文明起源这一问题上,他赞同老子的“自然”说。 严复并不简单否认圣人即英雄人物高于常人的历史贡献。但是,他指出,圣人的作为是受历史制约的,他们只能回答历史所提出的课题,完成历史所赋予的任务。任何人都不可能随心所欲地改变、创造历史。为此,他专门论述了圣人与“运会”的关系。他说:“夫世之变也,莫知其所由然,强而名之曰‘运会’。运会既成,虽圣人无所为力,盖圣人亦运会中之一物。既为其中之一物,谓能取运会而转移之,无是理也。彼圣人者,特知运会之所由趋,而逆睹其流极。唯知其所由趋,故后天而奉天时;唯逆睹其流极,故先天而天不违。于是裁成辅相,而置天下于至安。后之人从而观其成功,遂若圣人真能转移运会也者,而不知圣人之初无有事业。”[10]所谓“运会”,即历史潮流、历史发展的必然趋势。他认为,圣人也是历史潮流的产物,因此他无法改变潮流。圣人所以伟大,只在于他能正确认识历史潮流,预测其发展方向,从而采取适宜而有效的措施,最终取得效果。在另一处他又指出,一时代的圣人只能提出和完成那个时代的任务,他的作为无法超越历史。所以如此,重要原因之一是因为他的思想观念难以超越社会存在。比如,“当宗法社会之时”,“虽有圣人,要皆囿于所习”,按宗法社会的观念、准则办事。严复又曾说:“夫一国之制,其公且善,不可以为一人之功,故其恶且虐,亦不可以为一人之罪。虽有桀纣,彼亦承其制之末流,以行其暴。顾其国上下,同游天演之中,所不克以自拔者,则一而已矣。”[11]就是说,统治者、执政者个人的功罪与社会制度,与所处的历史阶段有密切关系,一定程度上是由制度制约的。西方资本主义的“公且善”,不可看作是少数资产阶级政治家的一人之功;东方封建主义的“恶且虐”,也不可看作是少数君主的一人之罪。封建暴君的罪恶,本质上是由封建专制制度派生的。 严复又认为,圣人即英雄人物的作为、贡献、风貌又受所在国家、民族总体素质、水准的制约。他既产生并施展于那个群体,因此,他所能达到的水准与群体的总体水准大体是一致的。这便是所谓“凶狡之民,不得廉公之吏;偷懦之众,不兴神武之君。”[12]民众的素质、水准愈高,从中涌现的英雄便愈杰出;反之,从中产生的英雄势必比他族英雄相形见绌。而且,在全民素质、水准普遍低下的情况下,即使出现杰出人物出来推行“善政”,最终也势必“人存政举,人亡政息,极其能事,不过成一治一乱之局”[13],是难以持久、无法生根的。严复所以作这番议论,显然是要再次强调,当时的中国不应坐等少数英雄伟杰来拯救,而应关注全民素质的提高。 4 严复历史观的深刻,还表现在他对刚刚传入中国的地理环境决定论作了比较正确的分析、评价。他既肯定地理环境对社会历史具有影响,但又指出它并不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决定因素。 在中国古代,先哲业已注意到自然环境对习俗的影响。比如,北朝的《刘子·风俗》这样说:“土地水泉,气有缓急,声有高下,谓之风焉。人居此地,习以成性,谓之俗焉。”但中国古代哲人并未对地理环境对社会历史的影响作系统说明,形成系统理论。在20世纪初,西方的地理环境决定论传入中国,国人颇有耳目一新之感,以为找到了一种可以科学说明社会历史的新理论。20世纪初,梁启超依据这一理论写了好几篇论文,以为各国、各民族、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特征以至于民族性格的差异,都根源于地理环境的差异,都可以用地理环境来说明。而严复则对这种新传入的学说作了冷静的分析。 孟德斯鸠是西方地理环境决定论的主要理论代表。他在《法的精神》(严译为《法意》)一书中,系统阐述了社会制度、国家法律、民族精神均“系于气候的本性”、“土地的本性”的观点。严复翻译此书,自然介绍了这种学说,但是,他在按语中又多次对这种学说提出批评、质疑。严复指出,当今世界的许多实例,往往是“与孟氏之言相反”的。比如孟德斯鸠说:“高寒之国,其民俭于乐方,所以怡情者寡,至于温带稍增,而热带辄流于淫佚。”严复认为,所以有这种差别,原因是多方面的,“不必尽由风土”的不同。“孟氏徒以其地之南北寒热当之,其例必易破也。”如“吾国燕吴分处南北,其地气寒燠,较然不同”,可是却不存在孟氏所说的那种差别[14]。再如,南洋群岛和中美洲地区“地利”条件都很优越,按地理环境决定论,这两个地区“其宜开化,而为世界先进久矣。何四千余年,寂寂无颂声作耶?”[15]孟氏认为,欧亚“二洲之自由多寡,强弱攸殊”系由气候的差异所决定,这更缺乏根据。严复正确指出,“论二种之强弱,天时、地利、人为,三者皆有一因之用,不宜置而漏之也。”孟氏“一切求故于天时”是不正确的。而在三者中,人为更显重要。严复认为,欧洲所以富强原因很多,其中自希腊以来的文化传统,以及中间外境文化的传入与交流便是一个重要原因。“使欧民无希腊以导其先,罗马以继其后,又不得耶、回诸教纬于其间,吾未见其能有今日也。”[15]这些案语说明,在严复看来,社会历史的发展受多种因素的制约,地理环境是其中的一个因素,而不是唯一的决定因素。 地理环境是人类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必要物质前提,它对社会发展会带来有利或不利的影响,这种影响在生产力低下的古代往往是很大的。西方地理环境决定论的传入,对于国人注意地理环境的影响,深入观察社会历史,进一步探索中国社会和传统文化的特点,以及中西文化的差异,曾产生了有益的影响。但这种学说试图用地理环境的影响来解释说明社会历史的一切方面,将它视为决定因素,显然是不科学的,最终势必陷入命定论。它所带来的消极影响也不小。严复既通过翻译《法意》介绍了这一学说,使国人对地理环境的影响有所认识,又通过案语对它的失误作了批评、揭示,从而多少抵销了因梁启超所作的肯定性介绍而造成的消极影响,这无疑有助于国人对地理环境的影响树立比较全面的认识。尚需说明的是,地理环境决定论作为一种命定论,它对当时中国正在进行的社会变革也会产生消极影响。孟德斯鸠认为,中国所以长期封建专制,是由中国的地理环境决定的。梁启超曾接受了这一观点。他说:“夫在疆宇寥廓之大一统国,则恒非专制不足以为治,势使然矣。”“由此言之,我国二千年不能脱专制政体之羁轭,实地势与时势使然。”[16]按这种理论,中国的封建专制制度既然是由地理环境造成的,那么它就是无法改变、至少是难以改变的,这样,中国正在进行的社会变革将成为徒劳无功之举,至少是难以收效的。严复对地理环境决定论所作的初步评析、批判,将有助消除这种消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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