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视野下近代欧洲史的断裂与延续:论历史、历史学与史学史分期问题(2)
说过这些以后,让我们思考历史学的分期问题。在库恩(Kuhnian)意义上谈及塑造历史研究的范式是成问题的,情况经常如此,例如当说到兰克的或年鉴的范式时就是这样。自然科学中,科学团体内对基本问题和基本方法存在广泛共识。历史研究中情况显然不是这样的。某种历史调查方法占主导地位时,就有分期,比如在19世纪的大部分时间内和在20世纪的部分时间内占主导地位的兰克模式,或者在20世纪下半叶占主导地位的社会科学模式。不过二者都经常有变化,社会科学有足够多样的方法和提问来制造范式观念,其假定学术领域内的共识是不可操作的。 我们将寻求界定西方史学内、包括一定程度的非西方史学内的特定分期。我已经勾画出某种主导性历史研究方法的五个阶段,与此同时也知道大量历史思考和写作仍走着不同的道路。我已准备好接受挑战。 第一阶段,大约从1825年到1900年。这个阶段中兰克模式近似于成为范式。全世界从东欧到德国、法国、美国、印度和日本,这个模式是历史研究职业化过程的内在部分。(13)该模式有诸多方面。我们主要知道两种,即批判的哲学方法和历史研究的职业化。两者至今仍旧是大多数历史研究的中心。批判的哲学方法意味着历史必须建立在对初始资料的研究之上。重要的是历史学家不认为其他历史学家的话理所当然,而是根据他对初始资料的研究发现之上做出判断。这被当成尼布尔、兰克和德国历史学派的重大成就而受到尊敬,事实上该方法并不是全新的。欧洲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时期的历史学家此前就采用过,17世纪和18世纪中国的历史学也有近似的方法,本杰明·艾尔曼称之为从哲学到文献学的转变。(14) 正是强调批判的方法,使得兰克传统下的历史学家们宣称,他们的历史写作方法是科学的,不仅仅是科学(geschitsschreibung),而且是历史科学(geschichtswissenschaft),不是寻找偶然性解释的自然科学意义上的科学,而是依赖于系统性研究方法的科学。(15)这就在职业历史学家与业余者之间、学术性历史与文学性历史之间作出了明显区分。必须在其成形的政治与社会语境中理解这种新的职业信条。出现在19世纪上半叶的兰克模式,反映了普鲁士大学前民主与前工业的处境。(16)该模式源于独裁国家,强调国家的中心角色,强调国际层面上国家间的相互作用,强调领导人特别是政治领袖的隐私。 这种对过去的重建,建筑在一种回溯时而非当时被称为历史主义的知识理论之上。它代表了与法国和英国实证主义相对抗的地位。实证主义不是学派,以实证主义方法研究历史的主要代表身处大学之外。他们中如亨利·托马斯·巴克尔(Henry Thomas Buckle)认为,历史学是类似于自然科学的一门科学,致力于确立人类社会由低级状态到高级状态的发展规律。(17)卡尔·马克思在许多方面与实证主义有着同样的基本假定,弗里德里希·恩格斯更是如此,不过他们将之与激进政治日程联系到了一起。(18) 问题是兰克模式到底多么科学。虽然其支持者辩称他们将自己从形而上学的假定中解放了出来,他们的方法实际上正依赖于这些假定。他们坚持认为沉浸于资料,将能揭示支配历史的“种种趋势”。兰克说这些趋势不能进行分析或简化成概念,只能直接面对历史学家。(19)对于兰克和后来的德罗伊森而言,这些趋势是天启的,肯定了他们的政治哲学,兰克是高度的保守主义,德罗伊森是保守主义与自由主义的混合物,二者一并进入了强烈的德国民族主义。因而他们声称的客观性折衷了形而上学的、实际是宗教的预设,他们的历史科学正建筑于其上。(20)19世纪晚期,兰克范式为世界范围内历史研究职业化的地区所接受,包括欧洲、俄罗斯、北美和日本。受过兰克式训练的年轻德国历史学家路德维希·莱斯(Ludwig Riess)受邀为新建的东京大学组建历史系。(21)历史研究的职业化与民族主义的兴起到处都在密切合作,一般都得到国家的支持。不过,当然也有一些其他历史学家,如瑞士的雅各布·布克哈特,他碰巧是兰克的学生,法国的儒勒·米什莱以及英国的托马斯·巴宾顿·麦考莱,他们走向了其他的多种方向,这需要不同的方法讨论。 第二阶段,约从1890-1900年到1945年。转到20世纪,兰克模式在全世界受到广泛抨击或起码得到实质性的修正。这反映了工业化的高度,也反映了政治中人口部分因素的出现。所谓的方法论(作为方法是有争议的)等同于卡尔·兰普雷希特研究德国史的新方法。(22)他认为历史学必须探索进入历史发展的社会、经济和文化成分。兰普雷希特在德国受到大多数大学历史学家的抨击,他们抓着兰克模式来合法化俾斯麦建立的半独裁的民族国家。另一方面,在中学老师和大众那里,兰普雷希特研究德国史的方法得到了肯定的回应。(23)德国之外,兰普雷希特提出的那些问题成为史学方法深入讨论的一部分,虽然大部分都跟他无关。新的史学潮流有两个要点不同于兰克模式。首先,他们看到,现代世界书写历史需要超越对政治事件的叙述,寻求在历史写作中引入社会的、经济的和文化的成分。巴黎的亨利·贝尔(Henri Berr)1900年创立了刊物《综合评论》(Revue de Synthese),正如标题所暗示,其坚持历史学必须致力于广泛的综合,也为年鉴学派铺平了道路。 其次,他们要求社会科学的开放性,这也是兰克的检查传统所拒斥的。不过,不存在社会科学的模式。一些德国之外的历史学家与兰普雷希特走得同样远,期待阐述历史发展规律的历史科学是可能的,但他们要求引入社会科学特别是社会学、经济学以及在法国还有地理学的理论和方法。概而言之,历史学应当对社会科学开放,同时要保持历史的视角。这是美国“新史学”的立场,(24)比利时亨利·皮雷纳(Henri Pirenne)的立场,(25)也是法国吕西安·费弗尔和马克·布洛赫的立场,他们于1929年创办了《经济与社会史年鉴》杂志。波兰1931年创办了类似名称的刊物,与年鉴派有密切交流。(26)虽说法国和波兰杂志采用了经济史这一术语,它们的定位根本不同于马克思主义方法,后者同一时间内也在法国的历史研究中扮演重要角色。虽然不忽略经济因素,年鉴派没有把社会现象简化到经济基础,而是看到了不同因素的互相作用,包括重要的精神风貌。(27)不同于兰克学派和马克思主义者,年鉴派不认为历史是一个正在当代西方实现的进步过程,尽管如此,这一阶段社会史的所有主要形式都有着西方的而非全球的定位。 第三阶段,约从1948年到1968年。这一阶段标志着社会科学战略的重新定位。老问题又出现了,这一次是在美国,历史学为了能声称是一门科学,必须仿效那些分析的社会科学,它们正渐次遵从自然科学的调查逻辑。(28)科学有两种类型,即一类是人文科学,其寻求理解意义和动机,需要特殊的诠释学(hermeneutical)方法,另一类是那些硬科学,代替这种观念的是一种日益增长的趋势,将历史学首先看作是分析的社会科学而非人文科学。作为历史研究的一种工具,计算机的出现为这种定向提供了动力。杰弗里·巴勒克拉夫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调查历史学发展趋势时写道:“寻求量化毫无疑问已成为历史学诸多新趋势中最强劲者,成为区别1970年的历史看法与20世纪30年代历史看法的首要因素。”(29) 巴勒克拉夫是1979年写的这些话,大量社会史早已厌恶了对数据的沉迷。即便如此,计量方法仍在美国充当重要角色,在研究政治亦即选举行为、人口统计学、城市化和奴隶制过程中运用统计模型。(30)法国也有类似路数,即使年鉴学派称之为心态史学的研究,也是将大量遗嘱输入电脑,从17世纪与18世纪巴黎人对待死亡的态度来测算世俗化程度。(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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