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解决粮食及生活用品问题,毛文龙在皮岛屯田通商,请开海禁,允许商船往来于皮岛与大陆间进行贸易。对于屯田,异议不多,对于通商,小说与史料有不同记载。《辽海丹忠 录》第十六回写毛文龙认为通商于军民、商贾两便,可以互通有无,减轻朝廷压力。买卖时“凡是交易的,都为他平价,不许军民用强货卖,又禁岛民诓骗拖赖,那些客商哪一个不愿来的。”《镇海春秋》第十二回对通商亦赞赏有加。小说作者所见材料,大概只有毛文龙乞宽海禁之疏,事本有之,但细节显然出于想象虚构。史料中的毛文龙对商贾绝无如此友好。朝鲜记载:“毛都督于岛中接置客商,一年收税,不訾累巨万云。若使都督不尽 入己,其补军饷,岂浅鲜哉。”(7)袁崇焕数毛文龙十二大罪中有“自宁远还,剽掠商船,自为盗贼”(8)条。《明史》指责他“且惟务广招商贾,贩易禁物,名济朝鲜,实阑出塞。”(9) 天启二年三月,朝鲜宗室李琮杀国王李珲自立,上表请明廷册封,朝论或封或讨,毛文龙上疏请封以固后方。就当时形势而言,承认李琮的合法性予以册封为上策,后来朝鲜也确实改变了两端外交之策而一意助明,毛文龙的意见是正确的。《辽海丹忠录》第二十二回赞扬毛文龙处理此事不贪不霸,能从朝廷大局出发,不怀个人私利,事实上他以后常以此要挟朝鲜,动辄说“国王册封,实赖我力”(10),“既封之后,忘我大德”(11),《 镇海春秋》第十四回更把这一功劳归于毛文龙之弟毛仲龙,说他恰遇兵部议其事,遂发表高论,主张册封朝鲜。此事非兵部所应主议,作者编造之迹明显。此回还写李琮夺位后李适叛乱,毛文龙差四将讨伐,败之,而朝鲜《备边誊录司》载:“顷见都督咨文,欲发兵二万以助讨逆。虽因贼已败散,未果出兵,而为我国助顺之意,不可不谢。”毛文龙并未出兵。小说写毛文龙请册封事基本得实,但过于突出他于此事的作用。写败李适为顺势发 挥,但也可能是毛文龙冒功上报朝廷而误人视听。 毛文龙在通敌的同时,曾有两次将敌使献于朝,一次是天启六年五月(使者抵达皮岛在七月初二),努尔哈赤及李永芳分别写书招降毛文龙,毛于十二月将使者并书信一齐解交朝廷,朝廷下旨嘉奖,封左都督。(12)此前毛文龙与后金已有接触,朝鲜方面及登莱巡抚皆有所察觉。(13)第一次宁远之役(天启六年正月)后,朝臣多劾毛文龙糜饷冒功,无牵制之能,议欲将其移镇内地,毛文龙解使献书可能想借此息议,巩固地位。第二次是崇祯元年五月初,后金派可可孤山及马通事一行人来皮岛议和,毛文龙杀马通事,可可孤山由户部来岛发饷官员带回。毛文龙向皇太极写书解释此事说:“其时汗所遣使臣,误入户部,使臣及所携礼物,尽被擒获,解往京都,不佞闻知此,遂连夜潜入赴京,贿银四万两,始获赦死,养之于内地。”(14)次年三月在皮岛帮毛文龙通敌的王子登致书皇太极说及此事:“汗止知马通事之见杀及送阔科(即可可孤山)往北京,不知其事皆由彼二人之过所致矣。马通事来时,于途遇六、七人逃来,不思己为前来议和,便射死一人,斩杀一人,余众败走……败走之逃人来岛,在毛文龙之衙门遇见马通事……遂擒之,往告毛文龙,毛文龙反打逃人……逐出之。其人至户部门前喊冤,遂擒马通事以去。因马通事嫉妒阔科,任意妄言,毛文龙知其言不善,故杀之,并将阔科送往帝京……谁知阔科与黄户部到北京后,告知毛文龙与汗礼尚往来不断等语。科道各员闻知,俱奏疏称毛文龙欲亲帝国,设计谋叛,事已属实,至今尚未议毕等语。”(15)可见,杀马通事及解阔科完全是阴谋泄露后的灭口掩饰行为,阔科也果然没有被杀,《辽海丹忠录》第三十二回交代说:“法司见他(可可孤山)人物整齐,又晓得中国语言,题本乞留他不杀,以便详问奴中事情。”后来换俘得释.....回末评说:“烈士断无二心,即缚送孤山,亦非奇事,然亦聊解通夷背国之疑。”《镇海春秋》第十六回述由朝鲜逃至后金的李适献计,勾结朝鲜义州节制使王化围攻皮岛,李永芳为抢功,写书给毛文龙劝降,毛文龙见书大怒,绑来使送京,书信内容及来使姓名不详,大概是天启六年事。作品未述杀马秀才及解可可孤山进京事。小说所据主要是毛文龙的奏疏,作者不可能了解他通敌的情形,况且第一次解使还得朝廷嘉奖,对他的举动认为是忠贞不二的表现,是很自然的。 类似的典型情节还有为毛文龙至登莱强行索饷辩解,写他蔑视魏忠贤塑像等。 二是虚构了不少情节来为毛文龙贴金。如在大大小小的战争场面中,毛文龙无不英勇善战,智谋过人,常以少胜多,即使事实上惨败如铁山之役(即云从之役),在小说作者笔下也经过苦战挽回局面,且能乘胜追击、大量歼敌。毛文龙时时都以国家利益为重,只要后金兵过河西,马上派兵捣巢以扰乱其后方。对军士体贴关心,对百姓爱民如子。遭到非议时忍辱负重,做实绩以表忠心。为赞赏毛文龙,甚至写神也保佑他,《辽海丹忠录》第十八回、《镇海春秋》第十二回写因潮落船搁浅,危急间毛文龙对天祷告,果然潮涌得脱险境。这些情节都属于度情虚构,尽管小说的艺术形象与历史人物毛文龙正好相反,但小说并非随意揣测,主要情节都有毛文龙的奏疏及圣旨、廷臣议论为据。《辽海丹忠录》对毛文龙历次战斗所获战利品开载较详,与《东江遗事》卷上《援辽功绩》(注明为明末档案)所载多相合,非漫笔虚构,甚至像奸细行刺、温元帅保护这类不稽之谈也采自奏疏。(16)毛文龙被诛后,其子毛承斗为洗父冤,曾辑《东江疏揭塘报节抄》,有崇祯二年刊本,也足以影响舆论。皮岛孤悬海外,信息不易通,对所为不法事毛文龙又多掩饰,其为忠臣,不但小说作者深信不移,朝臣也有坚持此议者,就当时看,也可以说是一种真实。 毛文龙原籍山西,寄居杭州。(17)陆云龙兄弟也是杭州人,但《辽海丹忠录》为毛文龙辩冤主要不是出于同乡之谊,我们从作品中看到更多的是作者的公心。首先,从主题看,作品着力塑造的毛文龙是一个忠直报国、智勇双全的形象,并不为作者的私利而设。其次,从作品叙述上看,作者并非一味地突出毛文龙,而是把他放在整个辽东战争的背景下来叙述的,作者的着眼点首先是整个战局而非一人之荣辱,对个人的评价是建立在战?基础上的。《辽海丹忠录》开头先用五回的篇幅描述了毛文龙率兵下海前辽东战局的发展,以后也经常夹叙宁、锦方面的战势。作者对毛文龙的辩护不是仅仅停留在主观想象上,而是根据客观情形加以分析,如第三十五回述朝臣议论毛文龙糜饷、冒功、树恩朝鲜、尾大不掉等不测之事,作者据形势一一加以批驳。虽然史实正与作者持论相反,但出发点是可取的。作者虽力赞毛文龙的牵制之功,但并未夸大到左右整个战局的地步,第四十回回末评论认为“辽事垂成而败者四”,毛文龙被诛只是其中之一。再次,从对袁崇焕的态度也可以看出作者的公心。当时对袁崇焕的评价往往是诛毛与通敌并为一谈,扬毛必要抑袁,但小说作者对袁崇焕的评价比较公允,第二十八回述其简历,称赞他“是个有胆力的人”。在宁远之役中,凸显了其慷慨赴敌的报国豪情,作者虽痛惜他为自专其绩而通敌诛毛,但并不为他的被逮幸灾乐祸,第四十回回末评说:“谱督师就逮以快忠魂,犹是世俗报复之见。”作者立意并不低俗。作者出于公心对毛文龙的辩护与那些为自己争功,为门户攻讦、漫诬他人而做小说(如《征播奏捷传》、《放郑小史》、《大英雄传》等)有本质区别。 时事小说的特征之一是真实性,《辽海丹忠录》与《镇海春秋》正违背了这一原则,但作者的所凭有据、出于公心仍可以看作是特定情形下对“真实”的反映。就作者的创作动机、所依据的材料而言,并没有违背真实性原则,它们仍可被视作时事小说。附带谈一下《樵史通俗演义》中对毛文龙的描述。小说第二、三回述毛文龙事,态度与上述两小说截然不同,说他“平时好为大言,没甚本事”,“原是个游手好闲的人,干得其事”。厚贿魏忠贤得封副总兵,“便是毛文龙无勇无谋,专一冒饷冒功的人,常常受了他貂鼠人参黄金白银,便请封就封,乞饷给饷,求赏便赏。还要借他报捷的假功,自己加封荫子。”厚贿魏忠贤事基本符合史实。又说他不拜魏忠贤为父:“且说毛文龙只有一件好 处,文武官员好些拜魏忠贤为父,自家做干儿子,他只是不肯,常道:‘他在朝里做半朝天子,我在海外做岛中天子。我进贡他些罢了,为何平白地做儿子起来,不替杭州人争气 ?’因此屡屡报功,也只升得总兵,不曾就加都督、赐蟒玉,与他一品服色。”这恐怕是作者的推测之词,毛文龙官至左都督,又持尚方剑,《明史 袁崇焕传》载袁数毛十二大罪中,就有“拜魏忠贤为父”一条。毛文龙杀劝己为正的王一广、亲弟弟毛云龙,其他资料不载,孟森先生以为此事必有。(18)本书虽仍把袁崇焕被杀与其通敌、诛毛联系在一起,但对毛文龙的评价已有根本变化,这主要是因为时日既久,其不法事已渐被人所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