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中国目录之学发达,至迟可以上溯到汉代。现在可知的最早的目录学著作是汉代刘向、刘歆父子在奉诏校书时分别撰写的《别录》《七略》。二书早已不存,清儒马国翰、洪颐煊、姚振宗等人有辑本。班固的《汉书·艺文志》是现在可见的最早且最完整的目录学著作,它以刘歆《七略》为蓝本。当然,这些目录学著作只是专门著录书籍的。 时迁代移,古器物不断重现人世,为藏者所宝,文人墨客或有吟咏。与此同时,古器物在考经证史上的学术价值逐渐为学者所关注,对它们的著录工作也逐渐展开。《史记》中就录有秦始皇刻石的文字,而现在可知的最早著录古器物的专书,当是梁陶弘景所撰《古今刀剑录》。该书一卷,“记帝王刀剑,自夏启至梁武帝,凡四十事;诸国刀剑,自刘渊至赫连勃勃,凡十八事;吴将刀,周瑜以下,凡十事;魏将刀,钟会以下凡六事”(《四库全书总目·古今刀剑录提要》)。不过,该书仅仅是简单的文字介绍,以寥寥十数字说明刀剑的主人、形制和铭文。 金石学作为中国传统学术的重要一支,在宋代呈现出蓬勃发展的态势。古器物大量出现在学者的视野中,学者也有意识地将其用于学术研究,同时,对古器物自身的著录和研究工作也在逐渐推进。朱剑心《金石学》谓:“其间私家藏器,莫先于刘敞;而为古器之学,及著录所藏者,亦自敞始。”刘敞就自己收藏的十一器,摹文图像,撰为《先秦古器记》。此后,有欧阳修《集古录》、王俅《啸堂集古录》、赵明诚《金石录》、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洪适《隶释》《隶续》等,是我们所熟知的著录金石文字的名作。除赵明诚《金石录》外,另外几部书都有对金石文字的摹写,并加以释文,有的还加以考证。此外,吕大临《考古图》及《续考古图》、王黼《宣和博古图》更值得表出。三书在既有著录项目之外,更绘出器物的形制,这是金石著录的一大进步。 驯至有清,稽古右文,学术发达。由于帝王喜好,上施下效,金石学进入鼎盛发展的阶段。乾隆敕撰《西清古鉴》《西清续鉴》《西清砚谱》《宁寿鉴古》,古器物著录一时蔚为大观,内容和形式上较之前代皆有所进步。如《四库全书总目·西清古鉴提要》云:“以内府庋藏古鼎彝尊罍之属为图,因图系说,详其方圆围径之制、高广轻重之等,并勾勒款识,各为释文。其体制虽仿《考古》《博古》二图,而摹绘精审,毫厘不失,则非二图所及。其考证虽兼取欧阳修、董逌、黄伯思、薛尚功诸家之说,而援据经史,正误析疑,亦非修等所及。”此说虽略有溢美之嫌,但大体属实。此后,古器物著录不断发展,归纳起来,主要表现在:著录的书目众多,品类更加丰富,内容更加完善,图像更加精审。随着技术的不断革新,至晚清民国时期,拓片技术,特别是全形拓技术逐渐用于著录之中,这就解决了原先摹画中器形和文字失真的问题,比如吴大澂《愙斋集古录》、张元济《清仪阁所藏古器物文》等。当然,其中也存在一些问题,比如伪器杂厕其间,著录项目不够科学、系统等。 民国时期,风云际会,学术丕变,中国学术开始由古典时代向现代转型,新的学术范式逐渐建立起来。在李济等人的推动下,传统金石学开始向现代考古学迈进。在古器物著录领域,一些老派学者还延续传统,采用传统的著录方法的时候,陈梦家以其深厚的学养和游历欧美的便利,开始刻意搜集流散海外的中国青铜器资料,并有意识地从现代考古学视野下探索青铜器的著录体例。 1939年,陈梦家应北平图书馆馆长袁同礼之邀,编辑整理《海外中国铜器图录》。当时使用的是国外寄来的照片,资料虽不甚全面,但却开启了陈梦家探索古器物著录体例的历程。此后的1946年,他与芝加哥艺术馆的凯莱合著《白金汉所藏中国铜器图录》,可算是陈梦家对于青铜器著录体例的再一次尝试;而1947年撰成的《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著录体例已经完善,堪称古器物著录的典范之作。 二 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一些人是以作家和学者的双重身份登场的,他们既有巨大的文学成就,也有重要的学术贡献。比如胡适、钱玄同、刘半农等人,在治学的同时,积极推行新文化运动,用白话文创作了大量文学作品。又如鲁迅,在创作大量小说、散文、杂文的同时,撰写了《汉文学史纲要》,辑录了《古小说钩沉》,皆为学者所推重。此外,还有一些诗人兼学者,如郭沫若、闻一多、陈梦家等,诗歌创作与学术研究双峰并峙。郭沫若早年创作《女神》,在现代诗歌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而他在考古学、历史学、古文字学等领域的学术成就也是学界所公认的。闻一多,新月派代表诗人之一,提出诗歌创作要注重“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的主张,而在学术研究方面,他用文化人类学方法研究《诗经》《楚辞》等,取得了重要的成就。陈梦家亦是如此。 陈梦家,1911年生人。1930年,年仅二十岁的陈梦家还在中央大学法律系读书时,就受到新月派诗人闻一多、徐志摩的影响,加入新月派,创作了大量的诗歌,进而成为后期新月派的代表诗人。同年,陈梦家发表了《诗的装饰与灵魂》一文,提出了自己诗歌创作的理论主张,认为诗歌抒情的重心在于表现“灵魂的战栗”。陈梦家积极探索诗歌创作形式,思考诗歌创作理论,并用于诗歌创作实践中。1931年1月,即由上海新月书店出版了《梦家诗集》。此外,他还编选了《新月诗选》,编辑了徐志摩的遗集《云游》等。 1934年1月,陈梦家入燕京大学研究院,师从容庚、唐兰,攻读古文字学专业研究生。1936年9月,陈梦家获硕士学位,留校任教。从此,他正式步入古文字学和考古学的学习与研究。1944年秋,经哈佛大学费正清教授和清华大学金岳霖教授引荐,陈梦家赴美国芝加哥大学开设中国古文字学课程,至1947年9月回国,共三年多时间。 近代以来的中国,战乱频仍,不少传世或出土的文物流散海外。敦煌文献的流失是我们所熟知的,青铜器也有不少流散海外,特别是日本、欧美等地。出于知识分子的使命感和责任感,陈梦家在美国授课之余,多次前往北美各地寻访流散的中国青铜器。博物馆、美术馆、图书馆、高校及其他公藏机构,私人收藏家和古董商贩等,凡有可能收藏中国青铜器的地方,他都尽力去寻访,共搜集到超过两千器。他记录下这些器物的尺寸,并尽量获得器物与铭文的照片或拓片等资料,为著录这些流散海外的中国文物作准备。《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一书就是利用这些资料勒成。 《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共收三十二类八百四十五器,照片一千三百余幅,拓片五百余件。在技术上,该书较以往著录有了诸多改进,如运用新技术为器物拍摄照片。他曾自述,为拍好器物照片而专门钻研过照相技术。有些时候,陈梦家也亲自动手打制拓片。陈梦家是古文字专业出身,故而在铭文释读上,较之前贤更进一步。在著录体例上,该书在继承以往著录图像、尺寸、出土地、藏家及考释的传统的同时,注重器物分类、断代,并能与考古材料相结合,进行更为科学的考释,已经形成了一个科学的、系统的体系。 该书所收器物,首先按照器物名称分类,在每一大类之下,又据实际情况按照器物形制分以小类,比如鼎分九小类,觯分四小类,壶分十小类等。每器著录八项,各项有则著录,无则阙如。第一项,器物图像的既有著录。第二项,铭文的既有著录,以及铭文拓片在该书中的编号。这两项著录,陈梦家下了相当的材料功夫,考察是否有著录,著录在何处,为使用者提供了很大的便利。第三项,著录器物的尺寸,包括通高、口径、宽度和长度。这一项是前人著录中固有的,不过,前人多以旧制的尺、寸为单位,该书则以厘米为单位,为新制。第四项,按原款式著录铭文的行数、字数及隶定后的释文。这也是沿袭前人的著录,不过,陈梦家有着出色的古文字功底,文字隶定较前人更为准确。第五项,著录器物的大致年代。陈梦家主要根据形制、纹饰、铭文、出土地点以及与同类型器物相对照来判断,较前人更加科学。第六项,器物的递藏情况。第七项,器物当时收藏的所在之处。陈梦家特别说明,此项著录的截止时间是1947年夏,也就是他归国之前。第六、七两项所具的学术价值,不为前贤的著录所重视,该书特意揭出,这也是该书体例上超越前贤著录之处。第八项,著录其他事项,如器物现状、相传的出土年代与地点、铭文的简要考释、器物形制与纹饰特点的说明等。 采用这样的体例,可以完整地反映出青铜器的相关信息,这也是陈梦家对青铜器著录方式的思考与实践:一是分类。著录时,应该分别部居,以类相从。同类器物,还要再按照是否同族而分不同组别。二是分期断代。著录时,应该注重年代学,而分期又不宜过细。要注重器物纹饰、形制的演变在断代中的意义。三是地域特征。这种基于考古学视野之下的更为科学的著录方式,是陈梦家对于考古类型学的自觉实践。当然,陈梦家的这些思考,是以他对于器物本身有着精深研究为前提的。 此后,学者所作的古器物著录之书,在细节上可以做到更精密,考证上可以做到更科学,而大体内容则是沿袭《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的著录体例。比如2012年出版的吴镇烽《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其著录体例,也基本上是在沿用该书的体例。也就是说,该书作为一部典范的古器物著录之作,不但在青铜器研究领域有重要意义,而且在古器物著录体例上有奠基之功。 三 1966年9月3日,诗人、学者陈梦家“坦然将末一口气倾吐,静悄悄睡进荒野的泥土”,去到“再也没有嫉妒”的他所贪图的“永静的国度”,“从此永久聒静的安睡”。(陈梦家诗《葬歌》)今年适逢陈先生诞生一百零五周年,为弘扬老一辈学人之学术精神,该作又是研习中国海外流散青铜器必需著作,出于文化责任感,金城出版社再版《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一书,以纪念和缅怀这位古人,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学界通常简称为《美集录》,约在1947年6月编成。当年9月陈梦家归国,赴清华大学任教。1952年,转中国科学院考古所工作,任研究员。《美集录》一书,迁延至1956年方修订完成,而出版,则又迁延至六年之后了。1962年,《美集录》以《美帝国主义劫掠的我国殷周铜器集录》为题,由科学出版社出版,编者署名为“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此书内部发行,印量很少,早已不能满足学界需要。今次此书出版新版,颇有功于学林。 去年初,该书责任编辑约我审校该书文字。出于对陈先生的崇敬,我义不容辞。该书的二位责编与我就新版在体例上的考虑是一致的:我们在最大程度地遵循陈先生学术思想的前提下,进行重新编校。也就是说,出版时,对原著的内容、观点,不作任何更动,只作适当的技术性调整,而不敢有任何续貂之举。 千虑一疏,加之半个世纪以来,考古学飞速发展,新材料、新成果不断涌现,该书中一些观点、判断难免有失当之处。文物流转,难以尽悉,所录器物藏地多有变化。这两点料读者诸君已然虑及,无需赘言。而需要特别向读者诸君说明的是,此次新版所作技术性调整,主要有: 1、形式上的变动。该书原版文字说明在前,随后是铭文拓片或照片,最后是器物图像。新版为便于学者的查阅,将器物图像与文字说明置于一对页之中。至于多出的器物局部图像,则置于下页。文字说明之上,是有铭器物的铭文拓片或照片,供读者与释文对照使用。 2、文字的核校。早年的出版物,疏于校对,多有错别字、用字不统一、不规范等问题。此次出版则尽量改正,以符合当今出版规范。旧字形统一改为新字形。错别字者,如A751器第五项,原版作“战国脱期”,新版改作“晚期”等。用字不统一者,如原版中A12器第七项著录为“布伦代奇”,而A28器第七项著录为“布伦代基”,新版统一为“布伦代奇”。用字不规范者,如原版用“图象”“花文”,按照现在的文字规范,当用“图像”“花纹”,新版中一律改为通行的规范用字。 3、标点符号的改正。原版专名线、波浪线多处失标,亦偶见专名线与波浪线混淆;英文书名未用斜体,篇名未加引号;等等。这些在当时出版物中或许不是问题,但不符合当今的出版规范。新版中一律按通行标准加以改正。 4、改善图像质量。因当年技术条件所限,原版纸张、印刷、装帧方面均不尽如人意,特别是图像质量不够高。新版用铜版纸印刷,并在技术条件的支持下,更清晰地将器物图像呈现出来,便于学者使用。 5、其他技术调整。如A736器第一项,原版作“柏景寒67-69”,核查原书,当为“72-74”,新版据以径改。 “再也没有人迹到我的孤坟,在泥土里化成一堆骨粉。”(陈梦家诗《葬歌》)然而,在这世上,还有陈先生留给我们的《美集录》,以及其他著作。肉体总会消逝,文字始终不朽! (作者系上海博物馆敏求图书馆副研究馆员)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