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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西佗在西方史学及文学界的地位堪比太史公在我国历史及文学界的地位，那情形恐怕是有过之无不及的。塔老当过罗马帝国的行政官，曾官至亚细亚行省的总督，颇有些行政经验，处世亦老道蕴藉，深谙世事及人性的晦明幽暗，对人性在政治事务、人事纠纷、战争纷扰乃至宫闱家事中所起的顿挫急缓及瞬息变化的各种可能性洞烛幽微。塔老见到的政坛起落太多太频繁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充满了灾难，其中有战争的爆发、激烈的内讧，即便没有干戈纷争也残暴凶险”（见《历史》）。他论及良臣与暴君的关系的一个观点殊为可圈可点：当暴君锋芒太烈时，应该避其锋头以保存实力，不必作无谓的牺牲；而当有机会有能力参政时，则应该努力参知政事，以最大限度修正暴君的无理决策所带来的伤害，并尽己之所能规劝之，就像早年塞涅卡对尼禄所做的那样。如果实在没这样的机会或这样做的风险太大，那就退出江湖著书立说以待时日在合适时再拿出来发表（见《塔西佗的教诲》）。这一明哲保身之举使塔老著作等身，也使我们后来人得以一窥古罗马那一波三折、波诡云谲的政坛风云。 那么塔老又是在何种情况下写了这本《日耳曼尼亚志》？它跟希特勒的纳粹德国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呢？这就来到了本书开头的叙事，这神一样的小说似的开头： 二战后期，希姆莱率领的一队党卫军冲进意大利南部某小镇的一个古堡，他们翻箱倒柜想要找到塔老于公元98年写就的这份秘籍。他们当然没有找到，这份宝贝早已被古堡主人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纳粹为何会对这个小册子感兴趣？难道他们找到它就能转败为胜么？就能重写行将失败的战局么？ 镜头重回古罗马。在奥古斯都大帝故去后，他所一手创建的罗马大帝国在达到辉煌的顶峰后已无人再能像他那样再为它增加新的伟绩，接替奥古斯都的是提贝里乌斯，他以阴谋统治将帝国笼罩在一片暗哑的氛围中，同时帝国奢靡之风大盛，举国上下充斥着娱乐至死的末日景象，这情况在年轻的小皇帝尼禄手里达到了顶峰——他弹着里拉琴，聚起一帮文艺青年，在罗马大街上招摇过市，随手大把大把地撒着金币，日日笙歌豪饮——当那场致命的大火烧遍罗马城时，年轻的皇帝非但没有任何悲哀之色，反而在大火前又唱又跳，赞叹这是史上最壮观热烈的艺术作品。在这样的背景下，全罗马的市民都像喝了迷药吃了摇头丸一样，比赛着谁更能无耻地奢华和铺张。 这时，塔老将他的目光转到了高卢行省往北的日耳曼山林，那里居住的是一群不一样的部族和人——他们简朴、严谨、守纪律、有道德，最重要的，他们骁勇善战、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们的名字就叫作日耳曼。塔老以他的如椽巨笔写就了这份30多页的风俗小册子，意在委婉地规劝他的那些罗马老乡，“创业艰辛守成难”，能不能至少有个底线？但天知道塔西佗彼时对所谓日耳曼人的论述，有多少是历史的真实？又有多少是他老人家的臆会武断之辞？考虑到这是对罗马人的讽喻，那他又给他笔下的日耳曼人加上了多少溢美之辞和无法考证的光环？ 历史是主观意志的结果，还是客观规律的运行？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警句是，理论一旦掌握了群众，就会变成翻天覆地的力量。当2000年后的纳粹在其占领的欧洲大陆上肆无忌惮地大规模迫害犹太人时，当他们信誓旦旦地宣布自己是地球上的最佳人种时，他们想到了大史家塔西佗的这本书——这本塔老最不重要的著作遂与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挂上了直接的关系，并被奉为圭皋，大张旗鼓地高悬于纳粹官方的一切可见之处并被奉若神明地供奉高举着直至其可耻的失败。这本小册子再次隆重地被推上前台，则是二战后意大利的古典学者莫米利亚诺为所谓改变世界的危险的书拉了一个书单，结果塔老的这本书竟被推上榜首——塔老如在天有灵，不知是会哈哈大笑还是掩面而泣？因为这位大师做梦也不会想到，他所列举的那些美德会有助于未来的德意志人（尤其是纳粹德国的党卫军战士）以淳朴、忠诚、英勇以及正直来定义他们的民族品性。“众所周知，你们的先祖曾拿起武器对抗过天空中的暴风和洪水，那么你们会因与土耳其人的战斗而怯懦慌乱吗？” 这赞颂也是希特勒及纳粹头目们不吝辞色而劈头盖脸加诸于那些年轻的冲锋队员们的鼓励和最希望他们具足的品质，因为这对于元首的事业至关重要。就这样，这本30多页的风俗小册子充当起了纳粹冲锋队精神及种族血洗的先行宝书。 就这样，一个对专制和暴政疾恶如仇的历史学家、一个对人类命运和人性弱点有着深刻思考的贤达高士的一部没有任何政治倾向的小册子，因其“对日耳曼种族纯洁性和那种视死如归的忠诚品质的客观描写”而成为20世纪最酷烈的人类大屠杀的“激情”渊薮和“理论”来源。时耶命耶？笑耶哭耶？在血水混就的历史长河中，在天使和魔鬼不断较量的思想和社会实践的征伐中，塔西佗的这本《日耳曼尼亚志》绝不是孤例，但它确实是最具典型性的一本，所以它在20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后重又暴得大名，位列100种对世界最具杀伤力书单之首，成为想像与现实交汇中的“一本最危险的书”。这重又验证了德国学者恩斯特·卡西尔的一段感慨之语“一本书就是一桩罪，一本大书就是一桩大罪”；而这本30多页的小册子，竟成为危险之最，其投入产出之遥遥不成比例，真令我们中夜唏嘘，感叹不止。 （《一本最危险的书：塔西佗〈日耳曼尼亚志〉——从罗马帝国到第三帝国》，[美]克里斯托夫B.克里布斯/著，荆腾/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15年8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