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记能反映一些历史真相,但存在诬妄的短处 私记的长处是能暴露一些官书所无的历史真相,更为真切。在日记类中,清赵烈文(曾任曾国藩幕僚)的《能静居日记》就有相当高的史料价值。日记中有关于清军攻占天京后大肆掠夺的情况。同治三年六月二十日(1864年7月26日)记:“计破城后,精壮长毛除抗拒时被斩杀外,其余死者寥寥。大半为兵勇扛抬什物出城,或引各勇挖窖……其老弱本地人民不能挑担又无窖可挖者,尽情杀死。沿街死者十之九皆老者,其幼孩未满二三岁者亦斫戳以为戏……又萧浮泗从伪天王府取出金银不赀,即纵火烧屋以灭迹。”赵烈文同曾国藩的一些谈话,极具史料价值。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1867年7月21日):“初鼓后,滌师(指曾国藩)来畅谈。言得京中来人所说云: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衫,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余云:‘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抽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异日之祸,必先根本颠仆,而后方舟无主,人自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师蹙额良久,曰‘然则当南迁乎?’余云‘恐遂陆沉,未必能效晋、宋也。“同治中兴”的第一功臣曾国藩对时局如此悲观,以致对他的亲信幕僚竟议论起清朝的危亡,可见“中兴”的真相如何了。曾赵两人的对话,只能在私下里秘谈,见于赵的日记,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在官书中是绝对看不到的。 在书信中,也往往能看到在官书中所不可能看到的内容。例如,樊增祥在光绪十六年九月十三日(1890年10月26日)致张之洞的一封密札中,谈到了京师官场中贿赂公行和纵情观剧的腐败情况。“都门近事,江河日下,枢府唯以观剧为乐,酒醴笙簧,月必数数相会。南城士大夫,借一题目,即音尊召客,自枢王以下,相率赴饮,长夜将半,则于筵次入朝。贿赂公行,不知纪极,投金暮夜,亦有等差。近有一人引见来京,馈大圣六百(大圣见面不道谢),相王半之(道谢不见面),汶长二百(见面道谢),北池一百(见面再三道谢),其腰系战裙者,则了不过问矣,时人以为得法。然近来政府仍推相王为政,大圣则左右赞襄之,其余唯诺而已。高阳与北池缔姻,居然演剧三日,习俗移人,贤者不免,仍今信之。(祥与比邻,不堪其扰。)”密札中之“大圣”指孙毓汶,“相王”指礼亲王世铎,“汶长”指许庚身,“北池”指张之万,“腰系战裙者”指额勒和布,当时均为军机大臣。孙、许甚得那拉氏信任,孙尤掌权,故行贿者馈金数目,以孙为最多,世铎次之,庚身又次之,之万为殿。额勒和布,廉洁自守,故行贿者未登门。以上所论,只是“见面礼”而已。如有重要请托谋求,当远远超出此数。 私记的最大短处是诬妄。最严重者,捏造事实,进行诽谤。例如《庚申外史》谓元庚申帝为宋降帝之瀛公之子,而非元明宗之子。《广阳杂记》谓明成祖为元顺帝遗腹,而非明太祖之子。稍次者,抬高自己,贬低他人。例如,胡适在1950年5月29日致杨联升的信中说:“你评冯芝生的书,未免笔下太留情了。这种没有历史眼光的书,绝对称不上‘authoritative & comprehensive account’(权威的和综合的叙述),更不是‘a well-balanced treatment of the important schools’(对重要学派的相当均衡的处理)。”胡适于1919年发表的《中国哲学史大纲》上卷是他的成名作。但此书并未写全,有上无下。冯的哲学史出版后,颇受好评,如陈寅恪称之为“取材谨严,持论精确”。胡适对冯著早已心存妒忌,看到杨的书评后,再也压不住心中的怒气,便把冯著说得一无是处。 私记的另一短处是所记有些来自道听途说,而非亲闻亲见,不免失实。即便是作者亲历的事,后来回忆,也常有误。爱伦堡在他的回忆录《人·岁月·生活》中说:“记忆力通常是保存了一些东西,而放过了另一些东西……记忆力像是汽车的前灯,在黑夜里,他们忽而照亮一棵树,忽而照亮一个岗棚,忽而又照亮了一个人。人们,特别是作家们,在他们合乎逻辑地、详尽地叙述自己生平的时候,经常用臆度揣测来填补空白,使人难以辨别,他的真实回忆在哪儿结束,虚构的小说又从哪儿开始。” 总之,官书与私记各有短长,治史者应持并重兼采的态度,综合利用,庶几可接近历史真相。 以上说明文字史料是研究历史的重要依据。连带需要说明的,就是史料的运用问题。概括说来,在纸和印刷术发明以前,史料比较贫乏,以后则越来越多,至今已浩如烟海。材料少,要做出准确的判断很难,有时不免是一种推测。材料多,不仅看不全,如何选择更是难题。史学家要有驾驭史料而不是被史料奴役的本领,就必须提高理论水平。首先要掌握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其次,还要对各门人文社会科学如考古学、宗教学、神话学、古文字学、人类学、社会学、经济学、政治学、心理学、地理学等有一定的素养。门类很多,当然要就自己研究的范围有重点地选择。史料与理论的结合是一个专门的大问题,已超出本文范围,不能在这里作进一步讨论。在这里强调这个问题,是表明并非有了史料,历史研究就万事大吉了。 (作者为首都师范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