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民族原则”背景下的法兰西式“自然疆界论” 前面所述的法国和皮埃蒙特联合发动的对奥地利的战争始于1859年4月29日,到了6月24日,奥军失败,退到明乔河。随后,拿破仑三世因害怕战争的节节胜利促使意大利民族解放运动的进一步高涨,故在没有知会皮埃蒙特王国的情况下,与奥皇签订了初步和约。根据这一和约,威尼斯仍然归奥地利统治,伦巴第转到了法国手里。 1860年3月,法国与皮埃蒙特王国在都灵签订条约,法国将伦巴第转交给皮埃蒙特,作为交换,皮埃蒙特王国决定把萨瓦和尼斯交给法国。至此,法国终于如愿以偿。之所以说“如愿以偿”,是因为在此之前的1792年,大革命时期的法国军队曾攻占过萨瓦、尼斯以及莱茵河左岸的部分地区。当时的法国政治家、著名将领卡诺(Carnot)就曾声称:“莱茵河、阿尔卑斯山和比利牛斯山是法国古老的自然边界,从这天然范围中离弃的各部分,仅仅是非法篡夺的结果”。(33)1797年,法国与奥地利签订的《坎波—佛米奥和约》规定,奥地利承认法国对比利时、莱茵河西岸的占领以及在北意大利建立的山内共和国。这实际上是承认了法国占有其几个世纪以来梦寐以求的以莱茵河、比利牛斯山以及阿尔卑斯山为界的“自然疆界”。拿破仑曾不无得意地宣称,法国已经成功地建立了伟大的国家,它的领土疆界就是自然向它提供的疆界本身。然而,好景不长,伴随着拿破仑帝国的瓦解,法国的领土范围又被迫回复到1792年以前的疆界。 拿破仑三世通过与皮埃蒙特王国的联合对奥作战,获得了萨瓦和尼斯两块疆土,在某种程度上往自己的“自然疆界”梦想靠近了一步,但就总体而言,这场战争获得的结果与其设想的目标并不一致,反而有弄巧成拙之虞:最初,拿破仑三世发起这场战争的口号即是为了“解放”意大利而战,他怎么好意思考虑莱茵疆界呢!最终法国不得不将割让给它的伦巴第又慷慨地“赠给”了皮埃蒙特;意大利民族主义者高举拿破仑三世所拥护的“民族原则”,趁机将中意大利暂时并入皮埃蒙特,皮埃蒙特王国立即成为当时颇为可观的力量;拿破仑三世要求奥地利放弃威尼西亚,遭到拒绝;英国认为法国并吞萨瓦及尼斯,是又一个拿破仑征服时代的开始;德国人趁机推动其国家统一大业。所有这些,显然不是波拿巴政府所乐见的。 为此,拿破仑三世大声疾呼:法国人现在不能容许,并且将来也不会容许意大利统一。在此过程中,法国人一边高举独立和自由的“民族原则”,一边试图将意大利的独立和自由扭曲为以法国霸权代替奥地利霸权。所谓的“民族原则”,是拿破仑三世统治法国30多年时间里一直高举的旗帜。他曾依靠这个口号,一边致力于法兰西民族的复兴事业,一边调解欧洲的民族纠纷,对欧洲民族国家的形成及欧洲近代历史产生过重大影响。该原则的基本内涵,是在有争议的由多民族聚居的混合边界区域,应以“语言”划分。有如法王享利四世所宣称的“让说西班牙语的地方归西班牙人,让说德语的地方归德国人,而让说法语的地方归我”(34)。当“语言”无法解决问题时,则诉诸民族“感情”,即依照民族愿望,通过全民投票的方式,让混合边界内的居民决定他们的归属,也曾有过成功案例。(35)但在实践过程中,“民族原则”曾经常被以“民族的保卫者”自居的拿破仑三世滥用,他利用被压迫民族的民族利益进行投机,以便巩固法国的霸权并扩大其疆域,从而使得该原则与承认民族自决权之间产生了乖离,乃至于毫无共通之处,成为其挑拨民族不和,把民族运动特别是弱小民族的运动变成互相竞争的大国霸权政策的工具。(36) 那么,究竟应看待法国再次获得萨瓦、尼斯这个问题呢?对此,恩格斯于1860年2月撰就了《萨瓦、尼斯与莱茵》一文,以期揭露拿破仑三世要求占有萨瓦和尼斯的实质。该文系恩格斯另一著作《波河与莱茵河》的续篇。恩格斯利用他在军事科学、历史学和语言学方面的渊博知识,揭穿了波拿巴对萨瓦、尼斯以及莱茵河左岸地区的要求是没有根据的。恩格斯写这一著作的另一个目的是根据对奥意法战争的经过和结果的分析,证明马克思和他在对外政策问题上所坚持的革命无产阶级的立场的正确性。(37) 恩格斯在文章的起首,提出了“问题将起于提契诺河,但最后将在莱茵河结束。一切波拿巴战争的最终目的,只能是夺回法国的‘自然疆界’——莱茵河疆界”的议题。事实上,拿破仑三世上述那种前后矛盾、口是心非的政策,伴随着皮埃蒙特王国渐次统一北意大利以后,亦随之明显,同时,法国进行这次战争所追求的“观念”亦暴露无遗:原来,法国之初意,即是要把萨瓦和尼斯并入其疆域。正如恩格斯所说,“尼斯和萨瓦是路易·拿破仑同意威尼斯和伦巴第归并于皮埃蒙特而要求的代价,他所以要求以这个为代价而同意中意大利并入皮埃蒙特,是因为目前不能取得威尼斯。而法国之所以要合并尼斯和萨瓦,是因为阿尔卑斯山是法国的自然疆界,法国有权占有这些山脉”。(38) 所谓的“自然疆界”有其存在的道理吗?恩格斯认为,从军事方面来看,法国即使获得了萨瓦,其北部疆界仍然是完全暴露的。事实上,在巴塞尔和勃朗峰之间的那段疆界,没有一处是用自然界线划分的;确切地说,这里的“自然疆界”是沿着到埃克留斯堡垒的汝拉山脉这一条线走的,并自然地形成了一个凹形的圆弧。也就是说,按照法国人主观观望与自我利益来界定的“自然疆界”,这条天然的直线不能完成它的任务,这个真正的“自然疆界”也就不再是法式“自然疆界”了。于是,恩格斯幽默地顺着法国人的逻辑问道:“既然如此不自然地使我们的疆界向里弯进去的这个凹曲的弓形地带的居民在‘语言、风俗和文化’方面说来又是法国人,那难道就不应当改正自然界所造成的错误,实际上恢复理论所要求的外凸形状或者至少使它成为一条直线吗?难道住在自然疆界那一边的法国人就应当作为自然界恶作剧的牺牲品吗?”(39)看来,在某种意义上说,所谓的“自然疆界”是强者肆意兼并他人领土而不问所有者,特别是当地居民是否同意的强权者的霸权话语。 实际上,即使是“最完善的疆界也有可以修正和改善的缺陷;如果不是需要客气一下的话,这种兼并可以无止境地继续下去。至少从上述论据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无论从民族成分方面或者从法国的军事利益方面来说,为吞并萨瓦而制造的一切说法,实际上也同样适用于瑞士法语区”(40)。因为“所谓自然疆界和民族疆界恰恰相合而且同时又非常明显的国家并不很多”(41)。显然,“欧洲没有一个国家不是一个政府管辖好几个不同的民族(nationalities)”(42)。 彼时,法国人为了获得萨瓦和尼斯,还提出了语言问题。萨瓦位于阿尔卑斯山北侧,据当时的法国报纸说,萨瓦在语言上和风俗上和法国接近。但据恩格斯观察,“虽然如此,在战前并没有听到过任何同情并入法国的说法”。而且“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1792年到1812年期间曾合并到法国的那些地区中,没有一个有丝毫想要回到法国鹰的卵翼之下的愿望。虽然它们已尝到了第一次法国革命的果实,但是它们从心底里厌恶严格的集权统治、地方长官的管辖以及巴黎派来的文明传教师永无过错的说教”。(43)这是因为,法国对萨瓦等地区的进口贸易大都采取了中国式的闭关自守政策,“除了罗马恺撒时代的专制统治,除了把商业和工业关闭在它那关税壁垒的大牢狱之内,第二帝国没有给它们带来任何东西,最多不过是发给它们一个远走他乡的通行证”。即流放到法属海外殖民地圭亚那。所以,“尽管语言上有共同性、种族上血统亲近,并且还有阿尔卑斯山脉,萨瓦居民似乎没有半点愿望想要人家用伟大的法兰西祖国的各种帝制设施去为他们造福”。(44) 另外,在萨瓦人的脑际里,普遍存在着这样一种传统意识:“不是意大利征服了萨瓦,而是萨瓦征服了皮埃蒙特”。想当年,该地“强悍的山民以面积不大的下萨瓦为中心,联合起来组成了一个国家,后来又下山进入意大利平原,采用各种军事和政治措施,依次兼并了皮埃蒙特、蒙费拉、尼斯、洛梅利纳、撒丁和热那亚。这个王朝建都于都灵,成为意大利王朝,但是萨瓦仍然是这个国家的发源地,并且萨瓦的十字徽号到现在还是由尼斯到里米尼、由松德里奥到锡耶纳的北意大利的国徽”。(45)历史上,法国曾于1792年征服了萨瓦,并且将这种统治一直延续至1815年3—6月拿破仑“百日”帝制时期。嗣后,法国将其归还给皮埃蒙特。恩格斯分析,就当前的情况而言,“不存在想要使萨瓦与皮埃蒙特分离的要求”(46)。 事实上,法国人执意要并吞萨瓦,乃是因为“占有萨瓦,首先就会使法国获得一个进攻意大利时必不可少的地区,不然,它就得预先夺取它”(47)。对此问题,恩格斯作了进一步的分析。他指出,萨瓦由于它的地理位置,特别是由于它那些通过阿尔卑斯山的山口,如作为法国的一个省,能够使法军甚至在数量优势不大的情况下占领阿尔卑斯山在意大利境内的山坡,并向谷地出击,因而会发挥比本身力量大得多的作用;不仅如此,小圣伯纳德山口还会迫使意军向很远的地方派出掩护部队,那时法军在某些情况下就可以利用这个山口进行决定性的攻击。(48)基于此,恩格斯断言道:“萨瓦在法国手中,与在意大利手中相反,只能成为进攻的武器。”(49)如此一来,从瑞士的利益来看,北萨瓦对瑞士来说等于丹瑙人的礼物。(50)不仅如此,“这种礼物还包藏着一种威胁。在这种场合下,法国将在军事上控制整个瑞士法语区,使它无法进行任何哪怕是半真半假的防御。法国兼并南萨瓦以后,就会立刻提出并吞瑞士法语区的要求”(51)。 下面我们再来看看尼斯的情况。尼斯则位于阿尔卑斯山脉的意大利一侧,其西部操普罗凡斯方言,东部则操意大利方言,城里则法语和意大利语不相上下。故其居民在种族、语言、习惯上更接近于意大利人。所以,法国想在尼斯博得同情,似乎比在萨瓦还要难些。至于在皮埃蒙特防务上的价值,尼斯比萨瓦具有更巨大的意义,“把尼斯让给法国,在军事上就等于把意大利军队的集结地点向后移到亚历山德里亚,并放弃皮埃蒙特本土的防御,因为整个说来,只有在萨瓦和尼斯才能够防守皮埃蒙特”(52)。 实际上,法国在尼斯这段边界上拥有很好的屏障,握有这样一些防御手段来对付最软弱的意大利,实际上是无需乎扩充领土了。但“如果波拿巴主义正好看中了这一点,才借口法国没有自然疆界便无法进行防御而提出所谓自然疆界的要求,那它为占有莱茵河的要求找根据就不知要容易多少倍”(53)。 基于上述分析,恩格斯提出,在围绕尼斯和萨瓦问题进行的这场交易中,亟应关注法国公开宣扬的“自然疆界论”。恩格斯对此问题作了深入阐述,他指出,“由于对这两个省份的领土要求,恰恰使自然疆界论的观点被重新抬了出来,并使法国人重忆起这种观点,而欧洲人不得不再习惯于听这个口号,就好像习惯于听10年来不同时期所宣布而后又被抛弃的其他波拿巴的口号一样——这些就特别同我们德国人有关了。在《国民报》的共和主义者们十分卖力地继续使用的第一帝国的语言中,所谓法国自然疆界主要是指莱茵河。就是今天,一谈到自然疆界,任何一个法国人都不会想到尼斯或者萨瓦,而只会想到莱茵河。哪一个依仗自己国家的侵略野心和侵略传统的政府,敢于重新鼓吹自然疆界论,却让法国满足于尼斯和萨瓦呢?”(54)显然,在恩格斯的理解,法国重提“自然疆界论”,是对德国的一个直接威胁,其远景目标是为了恢复所谓莱茵河“自然疆界。” 恩格斯还认为,路易·拿破仑在意大利独立问题上布局亦有其深远意义,它服务于法国所追求的“自然疆界论”,即“意大利至少被分裂为3个或者甚至4个国家;威尼斯属于奥地利;法国由于占领萨瓦和尼斯而控制着皮埃蒙特。教皇国在罗马涅分出去以后将把那不勒斯同北意大利王国完全分割开来,从而使北意大利王国无法向南方作任何扩张”。“同时,对北意大利王国来说,威尼斯仍然是一块摆在嘴边的诱饵,意大利的民族运动也就会以奥地利为直接的和主要的敌人”。“这便是波拿巴主义在意大利布下的阵势,一旦发生争夺莱茵河疆界的战争,这种阵势可以代替它整整一个军团”。(55)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