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视“负面历史遗存”,并把它作为历史细节原原本本地加以保存,而不是断然消泯之,这正是一个民族成熟的标志之一。 2013年10月4日至31日,我有幸与其他三位“驴友”一起赴欧游,足迹遍及瑞士、意大利、德国、奥地利、法国、荷兰、西班牙、比利时、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和波兰等十多个国家,大开眼界,收获颇多。也许与我多年研究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的经历有关吧,在近一个月的所见所闻中,德国、波兰和捷克等国不否认、不回避、敢于直面二战历史的态度和做法,给我留下的印象尤其深刻。这些国家正确对待“负面的历史遗存”的态度值得世界其他各国借鉴,尤其值得迄今不肯承认20世纪三四十年代日本军国主义侵略罪行和拒不向受害国人民道歉的日本执政当局认真学习。 先从德国说起吧。二战结束以来,德国对包括第二次世界大战在内的纳粹时期历史的认识,经历了一个痛苦的过程。通过反思历史和战争赔偿,德国赢得了国际社会的认可和尊重,从而走出了耻辱,走进了繁荣,成为当今国际舞台上一个负责任的大国。德国人的反思真正触及了民族的灵魂。对纳粹主义及其发动的战争、种族屠杀和其他暴行的记忆,已成为德意志民族自身认同的一个组成部分。从政治领袖到学龄儿童,德国上下已经完成了深层意义的民族救赎。 德国的历任总统和总理都在不同的场合和时机代表德国人民进行了反思、道歉和忏悔,从来没有为纳粹的侵略和屠杀行径进行过辩解。联邦德国首任总理阿登纳上任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宿敌”法国真诚道歉,从而为欧洲和平作出了贡献。1970年,当时的联邦德国总理勃兰特访问波兰,跪倒在华沙犹太人殉难者纪念碑前,表示自己要“替所有必须这样做而没这样做的人下跪”。1995年6月,德国前总理科尔继勃兰特之后,双膝下跪在以色列的犹太人殉难者纪念碑前,重申国家的道歉。 为了让年轻一代牢记历史,德国制定了系统、完善的法律和规范,通过学校历史教育,培养学生正视历史、以史为鉴的人生观。2004年1月26日生效的《柏林州学校法》第一章第一条明确规定:学校的目的是使培养出的人有能力坚决抵制纳粹意识形态和其他追求暴力统治的政治学说,有能力塑造建立在民主、和平、自由、人类尊严、男女平等基础上并与自然和环境相和谐的国家和社会生活。据了解,德国其他联邦州也都有类似的法律。 德国对二战的反思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认罪、忏悔和道歉上,它在战争赔偿问题上态度也很明确,先后向波兰、俄罗斯、原捷克斯洛伐克等受害国家和受害的犹太民族进行了巨额赔偿。到2002年,德国赔偿金额达1040亿美元,它每年还继续向10万受害者赔偿6.24亿美元的养老金。在德国境内的主要二战战场遗址,都有苏联红军、西方盟军的纪念碑和墓碑。每年,德国领导人都会出席在这些地方举行的纪念活动,悼念当年在与德军作战中牺牲的英雄们。而希特勒及其助手们在德国已经被钉上了耻辱柱,德国领土上没有他们的坟墓,也没有他们的任何纪念物。 德国对其“负面的历史遗存”一直保持着一份清醒,一份执着,且不说他们至今仍像博物馆一样完好无损地保存着二战时期的集中营,就以重新出版希特勒的《我的奋斗》一书这件事,即可窥其一斑。当年这是一本被纳粹党奉为圣经的宝书,希特勒执政期间,这本书在德国曾销售近千万册。二战结束后,德国基于惨痛的历史教训,曾一度禁止出版包括《我的奋斗》在内的宣扬纳粹的书籍。进入21世纪以来,是否再版《我的奋斗》一书,在德国引发争议,最后再版该书的观点占了上风。这种观点认为,阻止希特勒纳粹思想死灰复燃的最好办法,不是不让民众尤其是年轻人知道它的存在,而是让他们全面地了解它,从而使他们变得对希特勒纳粹思想更有觉察力,更有警惕性,并且积极地参与到与它的战斗中去。正如《希特勒传记》的作者伊恩·克肖就此事接待德国《明星》周刊记者采访时所说的:“德国不需要惧怕希特勒的论著给社会带来威胁,因为这个国家有成熟的民主制度,更有健康的国民心态。” 再看看波兰是如何对待“负面的历史遗存”的吧。二战期间,波兰遭“肢解”,其对纳粹帝国的深仇大恨,自不待言。但是,围绕着二战期间栽种的“希特勒橡树”在二战结束后要不要砍掉的问题,则彰显出波兰民族的历史睿智。1942年4月,值希特勒53岁生日之际,他曾把一棵橡树苗装在用纳粹旗帜包裹的盒子里,作为礼物,运抵波兰小镇亚斯沃。当时的纳粹占领当局还为栽种这棵树苗专门组织了盛大的仪式。纳粹部队溃败后,镇政府有人提议干脆把这棵“希特勒橡树”砍掉了事,以消除小镇与希特勒的任何联系。但这一砍树计划却引发了不小的争议,并遭到了绝大多数居民的反对。他们认为,这棵橡树并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也不曾犯下过任何罪行,与其砍掉,不如保留。于是,他们请求当局保留这棵橡树,并建议在树旁竖块牌子,标明其“身世”。如今,这棵橡树已安然度过70余载,枝繁叶茂,高达12米。没有人会选择忘记历史,但怎样记住历史,需要人们的坚守与宽容并存。波兰人宽容“负面的历史遗存”的存在,其实正是坚守一种不能忘却的信念:留下这棵“希特勒橡树”,能让更多的人牢记它背后曾经发生过的那段不该发生的历史悲剧,以避免历史悲剧的重演。 捷克对待“负面的历史遗存”的做法,同样给人以启迪。二战初期,希特勒不可一世,捷克兰德斯科隆市曾授予其“荣誉市民”的称号。二战结束后,尽管市民对纳粹暴行深恶痛绝,态度鲜明地与希特勒保持距离,但他们却明确表示,不会取消希特勒“荣誉市民”的称号,因为他们不愿掩饰这座城市的耻辱,更不愿改写这座城市的历史。诚如该市市长马丁·科斯达尔所说:“兰德斯科隆曾授予侵吞了捷克斯洛伐克的德国纳粹独裁者‘荣誉市民’称号一事,同样是‘历史的一部分’,回避它、否认它,乃是历史虚无主义的表现。我们需要的是正视它。”正视“负面的历史遗存”,并把它作为历史细节原原本本地加以保存,而不是断然消泯之,这正是一个民族成熟的标志之一。 (作者为军事科学院原军事历史研究部研究员、中国第二次世界大战史研究会原秘书长)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