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民族之林中,中华民族的历史感可以说是比较强的,历来有后朝人为前朝人修史的传统,积累了丰富的文化典籍。在学术思想史方面,前人为我们留下大量的精品佳作。庄子著《天下篇》,荀子著《非十二子》,韩非子著《显学》,司马谈著《论六家之指要》,朱熹著《伊洛渊源录》,朱熹、吕祖谦著《近思录》,黄宗羲、黄百家、全祖望著《宋元学案》,黄宗羲著《明儒学案》,江藩著《国朝宋学渊源记》,章太炎著《訄书》,梁启超著《清代学术概论》和《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皆为学界称道。这些学术思想史名著为建立中国哲学史学科提供了必要的前提,但不能把它与中国哲学史等同起来,因为后者出现较晚。只有哲学在中国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以后,才具备了建立中国哲学史学科的条件。1919年以后,中国哲学史方从中国学术思想史中脱胎出来,有了学科建设的发展史。 “中国哲学史”的称谓出现于20世纪初叶。1912年,京师大学堂设立中国哲学门,便以“中国哲学史”为主干课程。初期讲授“中国哲学史”的学者,有陈黻宸、陈汉章、马叙伦等人。他们讲授的课程,名为“中国哲学史”,实际上讲的还是学术思想史。他们没有树立自觉的哲学学科意识,也不掌握哲学史研究方法,没有真正进入中国哲学史领域。陈黻宸说:“儒学者,乃哲学之轨也。”[2]北京大学哲学系的第二届学生冯友兰在《三松堂自序》中这样描述陈黻宸讲授中国哲学史的情形:“给我们讲中国哲学史的那位教授,从三皇五帝讲起,讲了半年,才讲到周公。我们问他:照这样的速度讲下去,什么时候可以讲完。他说:‘无所谓讲完讲不完。若说讲完,一句话可以讲完。若说讲不完,那就永远讲不完。’”[3]按照冯友兰的描述,陈黻宸所讲的内容,显然不能算是中国哲学史。 谢无量是第一位编写题为《中国哲学史》著作的学者。不过,他写此书的时候,也没有认清哲学的学科性质。他的看法与陈黻宸相近。他说:“儒即哲学,伎即科学。官学失散,乃谓之儒学,谓之道学,谓之理学,佛氏谓之义学,西方谓之哲学,其实一也。”[4]谢著《中国哲学史》,中华书局1916年出版,此书虽名为中国哲学史,实则为中国学术史。作者没有树立哲学学科意识、问题意识与方法意识,仍沿用以往的学案体例,对每个思想家的言论做了一些梳理,并没有从哲学角度做理论分析和评判。诚如胡适所批评的那样,此书不够“哲学”,算不得名副其实的中国哲学史著作。 此时“中国哲学史”学科,只有其名,尚无其实。陈黻宸、谢无量等人可以称得上建立中国哲学史学科的先驱,但他们毕竟没有真正迈入中国哲学史研究领域。近年来有人反对“胡话胡说”,主张“中话中说”,主张回归陈黻宸、谢无量的讲法,重现所谓“原汁原味的中国哲学史”。笔者认为,这种主张不切实际,对于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没有任何益处。哲学是不断发展的学科,与此相应,哲学史也是不断发展的学科;因而哲学史的研究方法,亦需要不断地探讨和创新。若想“回到陈黻宸或谢无量”,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3在西方,哲学学科意识是在近代明朗起来的。在中国,对于哲学学科意识的自觉,则是在现代逐步明朗起来的。在西方17世纪,哲学便成为独立学科;而在中国,20世纪初哲学才成为独立学科,中国哲学家的哲学学科意识,是借鉴了西方哲学的理论思维成果而形成的,走了一条捷径。最初意识到哲学并非是包罗万象的学问、而是关于世界观和人生观的学问的学者,就是蔡元培。他是第一个在国外获得哲学博士学位的中国人。1912年,他在留学德国期间,撰写了《世界观与人生观》一文,发表于在巴黎出版的《民德杂志》创刊号上,1913年4月《东方杂志》第9卷第10号全文转载。从此文可以看出,他对哲学学科性质有了新的认识。他不再把哲学理解为“综合之学”,而是理解为各门具体学科分化出去之后的独立学科。 1915年,他应商务印书馆的邀请,在国外撰写《哲学大纲》一书。他参考一些西方哲学家的观点,树立了这样一种哲学观:“哲学为学问中最高之一境,于物理界及心理界之知识,必不容有所偏废,而既有条贯万有之理论,则必演绎而为按切实际之世界观及人生观,亦吾人意识中必然之趋势也。”[5]123在后来出版的《简易哲学纲要》一书中,他对哲学学科性质做了这样的解释:“哲学是人类思想的产物,思想起于怀疑,因怀疑而求解答,所以有种种假定的学说。……一经哲学家考察,觉得普通人所认为业已解决的,其中还大有疑点;于是提出种种问题来,再求解答。……初以为解答愈多,问题愈少。那知道问题反而随解答而增加。几千年来,这样的递推下来,所以有今日哲学界的状况。”[5]395 我们从这段话可以看出,蔡元培已经自觉地意识到哲学的学科性质。他已经认识到,在各门学科独立发展起来以后,哲学作为一门学科,不再是包罗万象的学问,而是不断深化的理性思考方式。他对哲学的看法,突出问题意识和怀疑精神,透出一种理性主义的眼光,折射出“五四时期”的时代精神。他强调,哲学处在发展的过程中,不是僵化的教条,任何停止的论点都站不住脚,谁也不能以为自己达到了顶峰。至于哲学与科学的关系,他清楚地意识到二者之间的区别,但不同意把二者对立起来。他认为:“科学与哲学,不是对待的,而是演进的。”[5]311科学为哲学提供前提,但人类自有一种超乎实证科学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的要求。科学出现后,哲学依然有独立的发展空间。蔡元培把哲学研究的问题概括为三个:一是认识问题,涉及认识的起源、认识的适当、认识的对象等内容;二是偏于世界观方面的原理问题,涉及实在论、生成论等内容,由此形成“理论的哲学”;三是偏于人生观方面的价值问题,涉及价值、伦理、美感等内容,由此形成“实际的哲学”。他还指出,以科学为前提的现代哲学,同古代哲学的区别在于:不再受到宗教的限制,甚至具有取代宗教的功能。他大力主张“以美育代宗教”。概括起来,蔡元培对哲学学科的看法有三个要点:第一,哲学是关于认识论的学问,应当诉诸理性,讲究逻辑证明,不能建立在“圣言量”上面,不能以引证代替论证。第二,哲学是关于世界观的学问,提出一种关于世界总体的理论。第三,哲学是关于人生观的学问,帮助人们树立一种指导人生实践的价值理念。基于对哲学学科的新认识,蔡元培在任北京大学校长期间,创办了中国大学中的第一个哲学系。他的哲学观为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奠立了理论基础。 4在现代中国,最初迈入中国哲学史领域的学者,是蔡元培、胡适、冯友兰等一批在西方接受过哲学理论思维训练的学者。在他们之后,有些在本土完成哲学理论思维训练的学者,如张岱年等人,也加入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者的队伍。这些学者同陈黻宸、谢无量等人的区别在于,都有自觉的哲学学科意识,不再沿用学术思想史的研究方法和表述方式,都努力探索哲学史的研究方法和表述方式,真正开启了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之路。 蔡元培虽然没有直接参与中国哲学史的编写,但正是由于他倡导自觉哲学学科意识,才使中国哲学史学科建设成为可能。他是中国哲学学科建设的强有力的推动者。正是他,对中国哲学史课程加以改革,大胆起用刚刚从美国回来专治哲学的胡适担任主讲教师。胡适以哲学学科意识为指导,更新教学内容,把中国哲学史同中国学术思想史区别开来。他撰写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1919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是在中国哲学史学科初建阶段取得的第一项成果。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