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刘咸炘以为,古时学在官府,其学即六艺,古人不离事而言理,其所谓史者,记实事之称,理即包蕴于其中;六艺者,记六经之实事者也,故曰“六经皆史”,是谓六经本体。孔子始以六艺授徒,于是官学变为师学,六艺流为诸子,孔子遂为儒家之祖。然孔子所授者,乃古人道术之全,儒家不足以尽之。道家出自史官,六艺为史官所掌,故孔子者,儒家而兼道家者也。鉴泉既持此见解,于其时经学今、古二派,皆不以为然。古文家以为,六经惟记事,孔子只整齐故事者也。今文家则以六经为孔子自撰,其所载古事皆孔子假托之寓言。鉴泉谓斯二者,一以六经为陈年旧账,一以欺后世为孔子颂;致误之由,则在不明六经本体。孔子传经,教人学做人,故治经实乃为己之学。以此为准论群经之学,于是别有一番见地。 关 键 词:刘咸炘(鉴泉) 六经 汉学 为己 作者简介:严寿澂,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国立教育学院教授。
一 认识六经本体 双流刘咸炘(字鉴泉,1896-1932),近世奇才,著述遍于四部,以史、子为最精。治学所宗,乃在会稽章学诚(实斋),植基于校雠,谓实斋“全部学识从校雠出,吾学亦从校雠出”;又谓“章先生云‘为学莫大乎知类’,明言其本,故其书首即论六艺;吾之知言论世,皆从认识六经本体推出”。①意谓认识六经本体,乃治一切学问的根基。是为鉴泉经学观的出发点。 近人周予同说:“在现在,经学之继承的研究大可不必,而经学史的研究当立即开始。”亦即现代学者之事,乃是为经学送终,让经学史登场(所谓“一方面使二千多年的经学得以结束整理,他方面为中国其他学问开一条便利的途径”)。②近世新派学者对于经学,大多持如此见解,所谓整理国故,所谓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来一个总结,其意蕴皆在于此。章实斋《文史通义》开首即说“六经皆史也”,鉴泉既宗实斋,自然也认为六经皆史。然而其所谓六经皆史,与周予同诸人之说,其实是大不相同。 鉴泉认为,宇宙间有三物,即天、地、生物,生物以人为中心,于是有“事”。人不能单独生活,必与他人相合。人与人相合,便有了纵横二事,横者为“群”,纵者为“史”。此三物二事,即是人所当学,所须研究的对象。人与万物处于不断的感应之中,万物感应人,是为“知之学”;人感应万物,则是“行之学”。“知主虚理而必以实事明之,故不行不得知;行主实事而必以虚理御之,故不知不能行。”由此可知,所谓学术者,“学为知而术为行”;知须以行为目的,孔子所谓学,即兼包知行。更须知,人之所以为人,在于有心,“故人之于物,虽若当周知,而宜有所轻重”。“心有知觉有情意,发为行事者,情意为主”,用孟子的术语来说,情意乃“心之官”,知觉则是“耳目之官”。③因此,除虚理与实事之外,情意亦应是为学的对象。④就人世间一切著于竹帛者而言,其外形是文字符号,其“内实不外三种”,即事(包括物)、理、情。⑤ 文字之起,“本以代语言而补其不及”。语言之不及,有纵横两方面。横的方面是“地之相去”,“此地与彼地,口耳不及,代之者为书信与办事规则”。纵的方面是“时之相去”,“前人与后人,口耳不及,代之者为账簿记事册”。在鉴泉看来,“此即六经所由起”,云: 文辞何起乎?结绳而治,足以记事而已。圣人既出,合诸侯而一治,告语所不及,乃假文字以达之,于是有条教号令;事多而分职不易记,人多而率行不易一,于是乃为法式之书;官礼所由起也。既行于一时,而又虑后世久而忘之,或不能变通,必记已过之事以告来者,使有所据以损益焉,所谓藏往知来也,于是为记事之书,《尚书》、《春秋》所由起也。人事尽矣,而不可恃也,必本于天淆以降命;且人事之变,非已行者所能尽,必有虚拟之象以该其理;于是为卜筮之书,《易》是也。此三者皆不得已而有书,又皆有所用之,非凭心而立说,亦初无须凭心而立说。然而人不能无情志,情志不能不发而为言,则谓之诗。“诗”字从“言”从“之”,志之所之,皆谓之诗,非专指四、五、七言有律者也。圣人虑其言之过于礼义也,采而定之,笵于中正和平,使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亦以法式事实虽有记载,恐于民情有所未惬,采诗以观风俗,乃可以万变之民情,斟酌一定之法式。盖其定诗,亦有所用而然也。⑥ 实事、虚理、情志,一经文字记录,便是所谓史。鉴泉解释说:“此‘史’字,只是记实事之称,非仅指纪传、编年。《说文》曰:‘史,记事者也。’文字起于象形指事。”⑦《礼》乃条教、法式种种之总汇,所记乃现在事;《尚书》、《春秋》记载过往之事;《易》以虚拟之象说未来事,理即在事中;《诗》则以一定之法式记录万变不穷的情,“然情亦由事生,白居易所谓‘诗合为事而作也’”。可见“凡文皆当为事而作,故曰‘六经皆史’”。⑧六经之本体,即在于此。 《诗》、《书》、《礼》、《乐》、《易》、《春秋》,就书籍而言,谓之六经;就设教而言,则谓之六艺。鉴泉以为,“三物二事”之教,皆包含于六经之中: 《易》、《诗》、《书》、《春秋》以言教,诵之读之。礼、乐以事教,执之作之。知莫切于心灵,《易》陈宇宙之大理,《诗》陈民俗而土风在焉,《诗》、《春秋》陈政事而时风在焉。行者言与动也,《诗》教之言而礼教之动。礼范其行而以动使视焉,乐陶其情而以声使听焉。礼在外而根于内,乐在内而达于外。内外一贯而养中尤难,故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⑨ 同时更须知:“六艺虽皆为教,而不皆为教科。”古代的教科,是《礼记•王制》所谓四术或四教,即“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其原因是:“孔子之教,全守先王之法,故删定六艺以授其徒,未尝别为一书。六艺之书皆有官守。《易》掌于太卜,为天子、诸侯、卿大夫决疑之用,齐民不得传习。《春秋》为列国之史,学者亦无取遍观。此犹今之读书,不习卜筮,不览邸报也。”简言之,《易》与《春秋》非齐民学士所须知,所得与知。因此古时大学所教,便只有“四术”了。⑩ 上古时贵族、平民,等级森严,界限分明,难以逾越。孔子授徒以前,编户齐民大概少有受教育的机会。故鉴泉此说,颇有语病。然而古时大学所教,惟有“四术”,则是实情。中国古代,宗教与学术本是合而不分,如吕诚之先生所说,“吾国古代之大学,固宗教之府”,(11)“与明堂同物”,《诗》、《书》、礼、乐四者,“本大学设教之旧科”,“追原其朔,盖与神教关系甚深”(“礼者,祀神之仪;乐所以娱神;《诗》即其歌辞;《书》则教中典册也。”)。至于《易》与《春秋》,“其原亦出于明堂”,但不是大学设教之科。孔子取此二书,“盖所以明天道与人事,非凡及门者所得闻”,故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12) 《文中子•中说》曰:“教之以《诗》,则出辞气,斯远暴慢矣。约之以礼,则动容貌,斯立威严矣。”张之洞《輶轩语》云:“《诗》、《礼》两端,最切人事,义理较他经为显,训诂较他经为详”。朱一新《无邪堂答问》谓,观《春秋》“内外传所载,言礼意者最多。公卿燕享,赋诗言志,《诗》与乐相表里也”。鉴泉即此指出,《诗》主言,礼主行;《春秋》时,士大夫引《诗》者多,引《书》者少;《诗》、乐本是相连,“言《诗》、礼而乐在其中”。由此可知,《诗》、礼二学乃是“四术”之大纲。《诗》、礼、乐三者,皆为修己之事。“己之事无过心念。言行发于情而见于言,兴《诗》也;致于行事,立礼也;内德纯全,则成乐也。”《诗》、礼之所以重要,厥因在此。三代以后,六艺四术之教已亡,但是“设教之原理”仍在。“存养其心,省察其行,是即礼乐也;明理则史学,是即《书》、《春秋》、《易》也;工文则《诗》教也”。(13) 鉴泉对于礼,强调的是实行而非“占毕”,曰:“礼与乐乃音声仪度之事,皆非鼓箧而申占毕者也。‘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礼言‘执’,明乎非占毕也。占毕者,惟《诗》与《书》。”(14)易言之,就礼而言,重要的是所“执”之“仪度”,而非书本上的条文。今世礼学宗师沈凤笙(文倬)先生以为,礼的特点在于实行,“礼、乐在周初都不是书。礼是贵族们举行的典礼,平时练习,用时实行,不靠文字记录而存在”,反倒在废弃之后,有人为保存起见,方始记录成文。(15)按:此为其数十年治礼所得的结论,与鉴泉之见若合符节。 综上所述,可见鉴泉之崇尚六经,并非出于传统的尊儒之见,而是基于其“为学莫大乎知类”的校雠功夫,从中国学术的大传统着眼。他认为,一切学问都植根于“事”,“虚理”亦是从“实事”出,其总汇即是六艺;六艺著于竹帛,便是六经。因此,“凡一切文字之体,无不本于六经,故六艺统群书。辨六艺以辨群书,则得其体。因所载之殊而后体殊,故辨体即以辨义。是谓校雠。”记事之文,是“《书》、《春秋》之流”;制度、谱录、地理书等,则是“礼之流”;言情之文,如诗、词、曲等,则是“《诗》之流”。“古人不离事而言理”,故六艺中无说理之文。“说理之文,盖源于《易》与礼。以虚理为体,由《易》而衍也;变官守之行事为私家之空言,则自礼而散也。《易》微礼显,各走一端,天人既裂而诸子由是纷纷矣”。又指出,后世有一种文体不在六艺之内,即告语之文。此一文体“兼事理与情。记事则史也,说理则子也,道情则诗也。虽别为一体,实分属三种也”。(16) 六经不仅是后世文体的源头,更可该学术之流变。后世所谓四部,依鉴泉之见,乃是“以史、子为干”。六艺是“干之根”,故别立一个经部,附于经的传、说亦在其内。春秋、战国以降,官学变而为百家诸子,于是“六艺之流则归之史焉,别出则子焉”。文集则是“由诗赋一流而扩大之,兼收六艺之流者”,乃是“干之末”。以人居作譬,“史为大宗,子为小宗,经则庙也,集则小宗而又杂居者也”。(17)易言之,六艺者,《庄子•天下篇》所谓古之道术也,百家皆从此出,非儒家所得而专。六经之所以当尊,经学之所以重要,即此更可以了然。(18) 二 统合经、子与儒、道 六经之本体既明,便可知后世所谓儒家,其实不足以尽六艺之全,鉴泉因此说:“儒之并立于九流者,非儒之真与全也。”(19)《说文解字》谓儒乃“术士”之称。鉴泉解释道:“术,道也。士者,所以别于农工商也。有道之士,非常士也。尧、舜不为天子,亦术士而已。”所谓儒,本非与名、法、纵横诸家相对而言的“一家之名”,犹如“道”字,各家皆可用,并非庄、列诸家的专利品。老子的徒裔“自别于言礼与法者”,于是有了道家之称。同理,“非儒者多,惧其无别,乃有儒家之称”。老子不自命为道家;“孔子但言君子儒、小人儒”,又何曾自命为儒家?儒家之名,大概是始于战国时期。“周衰文胜,学者多以周为不足从”,遂有原壤之流,放弃礼法,可见“其时杂流盖已萌芽”。孔子则“守先王之教以教其徒,有圣人之称”,不逐时趋,诋毁者多,“于是儒之为称,遂若孔氏一门之所独”。(20)总之,“孔子本止传先王之教法,其所讲求,虽贯天人而未尝别为名也。”(21) 先王之教乃是官学,孔子用以教其徒,于是“官学变为师学,六艺流为诸子”。此说发自刘向、歆父子,章学诚加以申述,鉴泉以为,其说甚确,“不可易”,可惜刘、章诸人“皆未竟其说”,而近世附和者又大都浅陋无条理。于是审思刘申叔(师培)之说,“而贯以《周官》、《吕氏春秋》之义,乃始明之”。大意是:六艺原是统于官府,即所谓王治,乃“诸流之统宗,未分之合”。官守各学之间,分工明确,各得其当,所谓“有其事则有其官,有其情则有其业。周以六官为统而分三百六十,各守专业,各尽所长,如耳目之不相非,函矢之各得其用”。王治既衰之后,“畴人子弟失其官业,职废而事缺,器亡而道隳,犹人之五官残而不具。”这些畴人子弟或“诸官之裔”怀抱利器,散而之四方,“目睹时弊“,以为“乱生于己术之废而不明”,于是“私相讲授,穷究其说,上援古帝以为重言”。所谓九流诸子,即因之而兴。分久之后,有杂家者出,为“诸流之和会”,此乃“已分之合”。故曰:“王治散于六经之中,而莫备于《周官》;杂家起于诸流之后,而莫善于《吕氏》。故一贯之而其分合之数可明矣。”(22)易言之,六经本是一个整体,如《庄子•天下篇》所说,六经所体现的“内圣外王”之道,乃是“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而诸子破碎大道,“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周官》经以六官统御百执事,各有专司,又互相联合,可见道术之全。以《吕氏春秋》为代表的杂家,承诸子分流之后,和会众家,不执着于一端,力图使大道之全重见于世,此所以为可贵。按:如此见解,显然已将经、子打并为一了。 镇江柳劬堂(诒征)先生,著有《国史要义》,共标十目,其四为“史联”,谓“纪传表志体之积为正史,而编年、本末体卒莫能敌者”,关键在“联”。而史与行政,自古以来本是相通,曰:“邃古以来,史参行政,政治组织,日进文明,因事设官,各有专职,礼教兵刑,厘然不紊,而其所重尤在官联,不联无以为组织也。”指出《周官》之特色,正在凡事皆有联。(23)按:此一卓见,似为向来论史学者所未及。鉴泉之尊《周官》,重《吕览》,着眼处正在一个“联”字。 孔子虽未曾别立儒家之名,然而儒家毕竟是出于孔门。道家奉老子为宗,老子则是周的史官。孔子所传者,乃是先王之道的六经。鉴泉承章实斋之绪,以为六经皆史,又相信孔子之学乃受之于老子。(24)他声言: 吾常言,吾之学,其对象可一言以蔽之,曰史;其方法可一言以蔽之,曰道家。何故舍经而言史,舍儒而言道?此不可不说。吾侪所业,乃学文之事,非《论语》首章所谓学也。此学以明事理为的,观事理必于史。此史是广义,非但指纪传、编年,经亦在内。子之言理,乃从史出,周秦诸子亦无非史学而已。横说谓之社会科学,纵说则谓之史学,质说括说谓之人事学可也。(25) 亦即经、子皆可纳入广义的史学或人事学之中。 统而言之,鉴泉的经学观有两大特点:一是以经统子,一是入经于史(广义的史)。如此的六经观,不仅越出了古文今文之纷争、汉学宋学的纠葛,更是冲决了自汉初以来形成的经学之网罗。并世学者中,有二人可视为鉴泉同道,一为张孟劬(尔田,原名采田),一为蒙文通。 孟劬著有《史微》内篇八卷(外篇未成),自言“盖为考镜六艺诸子学术流别而作”。考镜六艺诸子而名曰“史微”,显然是有取于章实斋之说,故卷一首篇《原道》开端即云:“六艺皆史也,百家道术,六艺之支与流裔也。”(26)孟劬以为,六艺是“先王经世之迹”,其书皆为史官所掌,乃“君人南面之术”。(27)道家出于史官,其所明者即此“君人之要术”。(28)儒家则源自司徒之官,掌管教化,故好学而重礼义。孔子为儒家之祖,而实兼道家,其弟子则皆为儒家。(29)“道家先法天道,孔子则修人道以希天;儒家先尽人道,孔子则本天道以律人”。(30)诸子百家均出王官,各明“先王经世之术”的一端。(31)其中杂家则是“宰相论道经邦之术,亦史之支裔”,(32)与道家为最近。鉴泉主张“排斥申、韩,修正庄周,表章淮南,和合宋儒,以完中华之学”。(33)与孟劬之说相较,可谓大体不异。 文通则不取“六经皆史”之说,以为“六经原为邹、鲁所保存之古典”(按:文通将中国上古民族分为江汉、河洛、海岱三系,三系文化不同,周秦学术亦因之而判分)。“周秦间学术思想最为发达”,可说是“胚胎孕育于此古文献”,但不可说“悉萃于此古文献”;儒家思想与此古文献有关,然而“其所成就则非此古文献所能包罗含摄”。(34)(按:文通对于史,取的是狭义,与鉴泉不同;对于中国古代文化学术,虽富独见,而多取实证,与章实斋、张孟劬之喜推论者亦异。)中国学术托始于此古文献而大有发展,“始之为托古以立言,名《太公》、《伊尹》之类是也;继之为依古以傅义,则孔氏之六经出焉”。一为哲学,一为史学,因此孔门之六经不同于古文献之六经,不可说六经皆为史。(35)在文通看来,秦汉之际的儒家最为卓绝,“汇集战国百家之言,舍短取长而以一新儒道者”,(36)主张建立民治、平等的理想新制度,最为可贵。(37)此为“儒生之术”,远胜于两汉的“经生之业”。(38)此等看法,与鉴泉颇有差异,然而异中仍有其同,即不看重“经生之业”。而后来一般人视为经学正宗者,正是这“经生之业”。 鉴泉以为: 汉之经生,抱残守缺,多衍阴阳术数,又虑上之不信经也,窜谶于纬,表汉得天下之符,谓孔子为汉制法。其所谓法,不过制度章服之事,卒亦不用,仅稍助封禅而已。其后乃有古文经,而先立学官者排之。刘歆主古文,因附会而为莽佐命。后世艳称西汉通经致用,《三百篇》当谏书,《禹贡》行河,《春秋》断狱,然按其实,则当时引经断事,多引《春秋》,说近法家,此张汤所学也。兒宽以《尚书》附汤,而张禹以《论语》作模棱之辞,皆所谓缘饰吏事以经术者耳(〈公孙宏传〉),效可睹矣。曾是以为经之用也欤?(39) 清儒所拳拳服膺的汉学,在此可说是一笔抹杀。而对于宋学,则颇有称赏之辞,云:“宋儒议论虽多刻而有诸子之风,考索虽无统而能文献之守。”于清代的考证学则曰:“达官多奉朱学,流为乡原。不达者则用其力于考征,标汉为帜,反宋之论,群经、诸子、六书、九数,家家自以为许、郑,人人自以为贾、孔,吴越华士亦复泛滥短书,掇拾故事,以为矜尚。”考征之风既盛,亦流为利禄之途,于是理学衰而“行谊杀矣”。洪杨乱平,颇有“归咎乱端于汉学”者。然而“汉学卒不能绝,考证之法既明,其流益广”。种种“册籍之学”便是其所成之果,“自汉以来未有如斯之盛者”。物极必反,今文之学于是兴起,“专宗西汉,以微言大义相尚”。“嘉、道之间,平久而窳”,士大夫“始谈经济”。鉴泉认为,“是二流者,乃兼取宋儒”。至于考证末流,“则版本金石,流为玩好”,与明代的“山人”不殊。(40) 鉴泉感叹道:“自汉以来,上下宗儒者数百年,如按其实,皆非真也。”汉高、宣二帝及明太祖,皆是刑名法家一流;汉文、光武及宋太祖,则宗黄老术。汉武帝、唐太宗,表面崇儒,实则一为伪儒,一则“虚言多而实效少”,而且二人“实创科举之制”,诱士以利禄,“根本已谬,于儒术不相容”,可谓“功之首罪之魁也”。科举一废,孔孟即成“毁端”,其实本无足怪,原因在于“欺人之术露而久蓄之疑发也”。可以算得上真儒者,乃宋代周、程诸子,然有一大失,即“排道家”。鉴泉以为,“自汉以来,儒之成家,往往兼道家,虽未真得合一之道,犹羁縻弗绝”。宋道学诸公“所以突过前人者,实资于道家”,“乃极排之不与通”,“故其流益狭隘,不能容异,得儒之严而失儒之大”。因此,“今欲明真儒,当一方明精微之本,一方通广大之末。道家本吾兄弟,存吾道之一半者也,当合之;法家乃吾篡贼,使吾道蒙冤者也,当斥之。”(41)统合经、子与儒、道的宗旨,即此可见。 然而鉴泉对于汉代经学,决非一概否定,自其对东汉经学要籍《白虎通义》的评价可见。他认为“汉儒之有此书,犹宋儒之有《近思录》”,其长处在于“能释先王制度,每得精意”,短处则是“穿凿名义,附会五行”。所谓能释先王制度,如云:“天子者爵禄也”;“王者太子亦称士,人无生得贵者,莫不由士起”;“王者所以有社稷”,乃因其“为天下求福报功”;王者“必复封诸侯何?重民之至也”;“王者所以巡守”,乃因“道德太平,恐远近不同化,幽隐不得所者,故必亲自行之,谨敬重民之至也”;“诸侯所以考黜”,乃“王者所以勉贤抑恶,重民之至也”。鉴泉指出,以上所述,“凡三言重民之至”。又说道:“如说九锡次序,曰:‘安民然后富足,富足而后乐,乐而后众,众乃多贤,多贤乃能进善,进善乃能退恶,退恶乃能断刑。内能正己,外能正人,内外行备,孝道乃生。始安终孝,善先恶后。’尤极精当。凡此皆语质直而义深至。言之若易,挹之无穷,乍观若陈,而至今犹新。其他亦多可拟《戴记》。”至于为今人所诟病的“三教三纲”,鉴泉以为,“义本精要,而言之不明,又自为歧离,反来后世之疑讥,亦可惜者也。”(42)其结论是: 近世学者盛推汉儒。汉儒不可称,特以去古未远,闻见多真耳。其辨证之功,实远不及后世。考据之学,后密于前,乃势之自然。近儒推尊太过,乃至一字不敢非,则迷信矣。实论汉儒之功,则其传存大义,尚过于考证。如前文之所述,虽精深不能及《戴记》,而秦以来儒道之存,亦止此轮廓矣。 同时又指出,汉儒之可恨者,在于将商鞅、李斯以来“为世所用”的法家,混入了儒道,即便是经师,亦不能免除此弊。如《白虎通义》云:“诛不避亲戚者,所以尊君卑臣,强干弱枝。诛不义者,所以强干弱枝,尊天子卑诸侯。”鉴泉认为,乍看之下,此说似是合乎《礼》与《春秋》之义,但一究其实,便知不然,因为“强干弱枝之分,乃圣人所不计,诛不避亲,非圣王法”,即使有不得已,如周公之诛管、蔡,其志亦不在尊君权,而在为民。又如此书论“父杀其子当诛”,谓“人皆天所生也,托父母气而生耳,王者以养长而教之,故父母不得专也”。鉴泉对此,大不以为然,说道:杀子当诛,因其“贼恩不仁”,为“人道所不容”,而不是僭夺了王者之权,擅杀其子。“今不论人道而论权限”,意谓民属于公家,做一切事必须秉承公家意旨,不可有己私,这完全是古时商鞅及近世国家主义之说,与“圣人御世属民之道,判若冰炭”。(43)鉴泉反对严刑峻法、反对国家主义的政治立场,在此表露无遗。他之所以合儒、道,斥法家,原因正在于此。 三 经今、古文学论衡 清末民初,经学中今、古文两派之争颇烈。“古文派之极”为章太炎,“今文派之极”则是廖季平(平)。廖、康(有为)诸人以为,六经乃孔子所自撰,其旨在于托古改制,故以章实斋“为己敌,而极攻‘六经皆史’之说”。鉴泉既“主实斋,似若党古文者”,其实不然,自言“于经学今、古文两派,皆不主之”。(44)其理据是: 古今书籍虽多,不外记事立言子、史两种。集乃子、史之流,不能并立。经乃子、史之源,而或认为子,或认为史。章先生开宗明义,便言六经皆史,即是认定六经本体。今文学家谓六经皆微言,不为显用,是不独认之为子,且认为寓言,显然不合。然六经经孔子订定,是孔子之学即在经中。章先生明言先有史后有子,于“六经皆史”句下随即申明曰:“古人不著书,古人不离事而言理。”是谓理即在事中,史即有子之用。不意古文经学家因矫今文家之诞说,遂谓六经记事,不为化人,六籍只是古史陈账,与孔子学术无关,孔子删定六经,只是整齐故事,其功比于刘歆。与今文家言各走极端,皆不可信。 更申述说,章实斋论史,“尚以有子意为贵”,何曾认为“六经全不关孔子学术”?“古文家以夷六艺于古史为己功”,然而须知,史并不等于陈年账簿,孔子与司马迁虽有“圣与非圣之别”,而六经与《史记》,其体本无殊异。此理既明,便知今文家以“侪周、孔于马、班”为实斋之罪,亦属可笑。(45) 鉴泉又“设数浅喻”,以明“六经皆史”之说:言“六经皆史”,犹如言“尧舜皆人”。若谓“六经皆史”乃是“侪周、孔于马、班”,那就等于不可说“尧舜皆人”,否则便是将尧舜下同于凡民。若谓“六经皆史”说“使孔子失其尊”,“则孟子言尧舜与人同,亦使尧舜失其尊矣”。言“六经皆史”,亦犹如言“八骏皆马”。不可说“六经皆史”,即等于不可说“八骏皆马”,否则就是将八骏等同于驽马。说孔子的六经必定“迥异于史”,那就等于说八骏一定不是马,须是龙凤、麒麟、螳螂之类(用柳宗元《八骏图说》意)。《论语》本非经而尊之为经,犹如孔子本非王而尊之为王。就书之体而言,《论语》与诸子不异,孔子并不因《论语》而下同于诸子。六经之体实与诸子相同,说“六经皆史”,难道就下侪周、孔于马、班了吗?言六经皆史,亦犹如言《九歌》皆诗。“后世诗体不尽类《九歌》,而《九歌》终非无韵之文。后世史体不尽如六经,而六经终非诸子之流也。”总之,“后世目录分经、子为二部,正如集部之分《楚辞》、总集二类。倘谓经与史有同有异,是犹谓《楚辞》、总集有同有异耳。后人自眩于四部之目,遂视经、史二名,若人禽之区分,宇宙之对立,大可笑也”。至于今文家坚称经为子而非史,“乃由建立孔教之说,推孔子为教宗,专其门户”,于是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便成了寓言人物。孔子自言“述而不作”,今文家却偏要说孔子作六经,是非如何,“尚何待多论”?至于孔教之名,亦为似是而非。鉴泉揭出实斋《原道》(中篇)中的精语,曰:“孔子立人道之极,岂有意于立儒道之极耶?”今文家则以为,“若六经皆史,则孔子无一椽之庇。”殊不知孔子正无须这“一椽之庇”。“道者,天地人物所共由,非一人所专立。圣人自率道,又率天下以率道,固不必有著述。使孔子生周道盛时,将并《论语》而无之。无《论语》,亦圣人也。何希乎千载后人为之争此一椽也”。孔子所传者,乃“无所不在,无所不容”的大道,非一家之说,故孔子“本不与诸子并立”。今文家却以“一椽局之”,“非尊孔,乃小孔耳”。(46)以上所说,滔滔雄辩,其要旨是道大,经大,孔子亦大,以孔子为教主,乃是下侪六经、孔子于诸子,尊之反所以小之。 由上所述,可见鉴泉之不赞同古文派,在其视六经为陈年旧账,无关于化民成俗的学术。他以为,此弊较易见,无须着力批驳,近世今文家则兴起已久,有其“前后变迁之迹”,至廖、康、崔(适)诸人而臻于极,更为有害于学术。故特撰《经今文学论》,分六项以辨明其非。 “一论其于古书”:近世今文家自庄方耕(存与)起,至龚定庵(自珍)、魏默深(源),共经四世,“虽尊今斥古,犹止守家法,未以古文经为伪造、今文经为孔子作也”。刘申受(逢禄)“始疑《左传》有伪窜”,魏默深“始以马、郑《逸书》为伪”,邵位西(懿辰)“始以《逸礼》为伪”,皮鹿门(锡瑞)“始力主孔子作《易》作《春秋》”。“至康氏始谓古文经皆刘歆伪造(《周官》、《左传》、《逸书》、《逸礼》),廖氏弃其旧说而从之,谓六经皆孔子托古改制之作,非有其事。至崔氏则谓《谷梁》亦歆伪造,《史记》亦经刘歆窜乱,凡古书不与今文合而言及古文者,皆谓刘歆所羼。因刘歆曾校书,而《七略》所载,今之所存,凡西汉以前书,举有窜改之嫌,班固以降,则皆沿刘歆之说,更不足凭。其可信者,惟今文经,而又皆孔子意造,非实事。于是汉前之书,乃无一可信者矣”。鉴泉就此说道,诸人指责刘歆“伪造古经,窜乱古书,使人疑经”,今文经至今不全,亦罪在刘歆。古文派巨擘章太炎“侪六经于古史,又取王充《知经》误在诸子之说”,为诸人所恶。而据廖、康诸人之说,“古事皆为怪力乱神”,今文经所载,则是“孔子文饰”,绝非古代事实。鉴泉对此,不禁感叹道:“于是今之不信经者两取其说,非断烂朝古书,即儒家假托。”古文今文,立说不同,而归趋则一。今文派诸人“尊经于古史之上,而反使经等于诸子”,殆非其始料之所及。 “二论其于孔子”:皮、廖二氏“力主孔子作经”,以为若未作经,则孔子“止能编辑抄录”,“其道何以尊,何以贤于尧舜”?古文家主张“六经皆周公之旧典”,皮、廖诸人对此最为反感,以为此乃“夺孔之圣以奉周公”。章太炎说“孔子之功比于刘歆”,亦为今文家所恶。鉴泉指出:“廖氏亦曰:‘孔子之修《春秋》,正如刘歆之改《周礼》。’(《古学考》语)”二家一以孔子为述,一以为作,而将孔子比于刘歆,则并无二致,“两家可以无争矣”。今文学家“欲尊圣于尧舜之上,而反使圣侪于刘歆”,殆亦非其始愿也。 “三论其于孔经”:鉴泉认为,“世间止有事与理,故书亦止有史与子”,而“今文家之所谓经,不史不子,既不自作一书,复不直论古事,乃改前人之事与言以为己说,似后世之小说”,然而小说又无此种体裁。无可名状,只能出之以譬况:以经学数变的廖季平为例,如其初说,则经好似“私定制度”的包慎伯(世臣)之《说储》;如其变说,则好似《来生福》弹词(“《来生福》者,一老儒毕世坎坷,乃设为死后再生,眷属美满,善德福报,极人间之幸事”);如其终说,则好似《推背图》、《烧饼歌》。如此玄幻,“诚非马、班之所敢侪也”。经变成如此,关于孔子学术,惟一可信者就只剩《论语》了。然而廖氏谓“经皆大法,不空言义理”,于是《论语》“亦必说为制作及寓言”。鉴泉因此揶揄说,诸公“以六经尽归孔子,孔子手笔忽焉增多”,诚可谓万世师表,最后却只能托庇于“戋戋之空言”的《论语》,“若又成寓言,则孔子其殆哉”。 “四论其于刘歆”:须知“改人文字,随其曲折,不如自作之快;窜乱旧文,多方掩饰,不如造说之逸”。更何况刘歆所涉之书,多于孔子十倍,其所作之事,亦当难于孔子十倍,非具绝大才力者不能为。刘歆诚能如此,真是“三头六臂”的“亘古奇人”了,“孔子虽天纵多能,视之远矣”。“崔氏谓《左传》皆歆伪造,前此实无其说,所传师承皆虚”,歆“伪造前此绝无影响之书与事,既能使同时儒者不知,又能使其仇虽攻之而不得其赃证”,那更是“具大神通”,能“七十二变”了。更为不可思议的是:“今文家之攻伪经,有一难关”,即《左传》制度之不同于《周官》,“歆既改《周礼》,何不并改《左传》?”廖氏解释说:“歆爱古籍,不忍乱之,其改《周礼》为莽制作,亦一时好奇喜事之举。”据廖、康二人之说,刘歆是孔门的董卓、曹操,为何“忽又不忍,且因一时好奇喜事而造数大书,又遍窜古书”。如此好奇,“毋乃太废事乎?” “五论其于世间事理”:廖氏作《今古学考》,谓“今古如水陆舟车,自有水陆,即有舟车,皆因地制宜,自然之制”。依此说法,两家尽可不争。既然争论激烈,必有非争不可者。其所争者,既非“存古事之真”,亦非“明孔子之学”,而是如廖氏所谓,在于礼制。鉴泉指出,按其“《今古学考》表之所列,其重要者不过数大端”,即“今主质而古主文”,“今主复夏殷而古主从周”,“今有选举无世卿而古有世卿无选举”,“今天子亲迎不下聘而古下聘不亲迎”,“今刑余不为阍而古为阍”,“今田税从远近分上下而古皆什一”,“今封国多止百里而古多止五百里”,“今山泽无禁而古皆入官”,“今社稷皆祀天神而古皆祀人鬼”。鉴泉以为,凡此诸端,今之说确是优于古,然而“后之人论当世制度,善察事势合于时宜者”甚多,岂必大圣人而后能?而且“其行之有效,当时受其福”,时移世易,不必然受其福,即使异时受其福,不必然万世受其福,即使万世受其福,亦不一定可作万世师。至于徒托空言,未见实效,“则亦止可谓之智者之名言而已”。鉴泉认为,今、古学起于汉世学官博士之争,今文为汉制之符,古文则是王莽之资。究其实,“汉制未尝用今文说,莽制亦未尝尽用《周礼》”。今文家指责“古文经说启后世某某祸乱,某某恶逆”,皆为深文周纳之词,为“有学心者所不听”。(按:此论至卓。试问:若无古文经说,此等事便不会发生吗?不识一个字者,便不懂得如何篡弑吗?)廖氏谓“孔子订制,托之于古,当时弟子诵法,官府信从,合口同声,以为古制,此孔子过化存神之妙”。鉴泉对此说道,这简直是“以欺骗得售为孔子颂”。而今文家一旦揭破此事,岂非成了孔子的罪人?皮鹿门以为,“《周礼》之法,王莽、王安石行之而弊,《王制》则无弊可行。”廖季平的群经凡例,动辄说“考明礼制,归于实用,可以施行”。鉴泉反问道:“究竟《王制》与今文家所推制度,今日如何施行?”所谓制度之争,既不过如此,若言义理,则西汉经学家所谓微言大义,其实无多,“其精深卓荦足以绍孔门而超诸子者,宋儒乃能明之,而今文家则反不措意”。总括言之,今文家所证明者,就古事而言,是“孔子以前皆怪力乱神”,就孔子之学而言,则只是“粗略之政论,神秘之谶语”。“诸公之成绩,如是焉耳!” “六论其为学方法”:鉴泉以为,“廖氏初撰《今古学考》及分撰两《戴记》凡例,持论多通,方法亦慎密”,所言“互见列国”、“不同沿革”诸例,“皆甚合读古书之法”。《今古学考》有曰:“汉人今古之说,出于明文者少,出于推例者多,后师附会,多于先师。”议论谨慎,故其所考释,纯据许慎《五经异义》。其分别诸经中何者为今学,何者为古学,在鉴泉看来,“虽尚多疏失,要甚严而不滥”,“虽亦主比例推补,然知说之交互分别为难,未尝强通概论也”。“其后乃一意崇今抑古,遂广用互见之例,于不合者皆说为合,不复守附会之戒,而凭肊穿凿者十之五六矣。”鉴泉解释说:“凡学者之用心,其所操简少者,易于烂熟,则平常者亦见为奇,不相涉者亦觉其有可合。穿凿、附会二弊由是而生。汉之今文家大氐如是。《春秋》之旨数千,半出于此;《尚书》配二十八宿,亦由此见。”此即董仲舒所谓“得一端而多连之,由所言以推所不言”,乃“演绎推补之法”。学者固然不可不用,然亦“最危不可恃者”。今文家专用此法,无怪“其惑不可解矣”。(按:此论甚卓,非思虑精密、深知治学甘苦者不能道。)(47) 鉴泉对今文经学的批评可分两部分,一是针对其宗旨,二是针对其事理观与治学法。第一部分可分三类:一是视今文经以外之古书皆为伪物,二是以今文六经皆孔子所自撰,非古代事实。三是以为古文经全是刘歆一手伪造。矛头所指,乃是廖、康、崔等近代今文家,而非西汉今文学。他对托古改制说甚为反感,认为这等于说孔子是在欺骗,而对西汉今文家所谓微言大义,则并未否定,只是以为,其精深卓荦处足以上绍孔门、超越诸子者,尚不及宋儒而已。易言之,仍是承认六经所载,非仅古事,乃攸关孔子学术,可于汉代经说中见之(自其论《白虎通义》可见)。 所谓托古改制,其实有两个含义。一是廖、康诸人之说,以为经书所言古事,皆非史实,全由孔子杜撰,为其改制理想而设。二是吕诚之、蒙文通诸人之说,以为六经所言,固是古事,孔子借此等古事以发抒其政治与社会改革的理想。依鉴泉之见,古人不离事而言理,孔子所传述之理即在古事之中。吕诚之谓六经皆古籍,孔子取以立教,又自有其义,不必尽与古义合,然不可谓其不本之于古,汉儒之重六经,以其为孔子微言大义之所在,非以其为古代之典籍。(48)与鉴泉的看法,其实并无根本上的不同,只是诚之用“托古改制”一语,鉴泉谓史有子意而已。不过鉴泉与吕、蒙二家,还是有殊异处,即二家均以为,孔子之教有进于古义,而鉴泉心目中的孔子,乃是中国文化大传统的传述者,其精卓处本是从古义而来,并非革故鼎新。 至于鉴泉对今文家批评的第二部分,从中可见其治学特色:一是洞悉事理,不盲从盲信,驳斥论敌,重在举证事实,并剖析其说的矛盾不通处。二是重视方法,虽才辩纵横,但深知演绎推理不可过度。虽于今、古两学,皆不主之,而其驳难主要针对经今文学,原因正在近世今文家于世间事理及为学方法,皆大有缺失。 四 治经要略 鉴泉论学,力主“为己”(“学之大要,非一言所能尽,要之曰为己而已”)。为己之学,可以四字概括,即博、精、通、约。认为“博、约二字,开古今门户”。所谓博,“以穷理为准,非泛骛杂考也”;所谓约,“以反身为要,非师心自用也”。(按:此亦即朱子所强调的居敬穷理。)鉴泉又于博、约外,增精、通二字。指出:“短书小说,一字万言”不是博;“偏锋陷入,穿凿旁出”不是精;“略知大概,多识书册”不是通;“求之事物,不明性本”不是约。以为此四字的正解是:“博者能旁通大义也,精者能深入微言也,通者能见大本破除习气也,约者能反于一身无浮长也。”又申述说:“一经而通,虽不读他经,而他经之义已具,虽谓之博可也。一史而精,虽未究古今,而义例大明,虽谓之通可也。”此乃鉴泉治学的自我期许,重在博通,而博通则由精约而来,两者相辅相成。博、通、精、约四者合,方能成就为己之学。此乃治经的终极目的。(49)故曰:“要之,经义深切著明,本以见诸行事”,不在多言也。(50) 鉴泉治经,正是依此而行。他认为,六经是后世一切学术所自出,并非仅是记古事,而是中含微言大义,乃道之体现。其《学略》一书,开首即云:“经之训常也,六艺皆常道不刊之典。”“经所以为常道不刊”,乃在其义。亦即经之重要,绝不在其中所说的典章制度,制度因时而异,义则不变,乃“不常之常”。此理既明,便可知治经之根本在明义,不在考据。(51) 有关汉儒经说,鉴泉说道: 汉儒经传注,今存者少,其训说皆至简。康成多所驳辨,犹不繁碎。然两汉奏疏,援据经义,类能旁通引申。盖其师师相传,皆有微言大义,特不著之竹帛,是其慎也。经义旁通,本无一定,推而衍之,复滋蔓滥。故仅存训诂,使学者不至茫昧,其义蕴则听其各具浅深之见。董子曰:“《易》无达占,《诗》无达诂,《春秋》无达辞。”此正汉人超卓处。(52) 鉴泉以为,汉儒此一治经之意,宋儒程、朱能知,然而宋儒末流“则专衍义理,流为讲章”,词费而不得要领,导人于肤浅。清代汉学家“矫其漫衍,专求训诂,一若汉儒但通名物”,亦为可笑。简言之,汉学家之“博辨名物”与宋儒之“空漫”,“同为繁衍”,同属乱经。(53) 至东汉,“博士传习,渐多异论”。而《白虎通义》一书,“折衷十四博士之说,亦颇严栗简要,无泛衍之病”。魏晋时期,清谈起而玄言兴,经学却并未衰,“始为疏义”,议礼之作尤为细密。“疏说既多,详密之功固胜,而支离之弊以滋。琐屑为长,微言大义遂疏。”唐人说经,沿此六朝余习,“详密有余”,然“已无新异”。于是啖助、赵匡诸人,“始变古说,而自用之端起”。故曰:“六朝及唐,乃经学之衰时也。”鉴泉因而强调,明经义本是旨在躬行实践,“行敏则言自讷,言多则行必疏”。是为治经之根本。(54)宋儒承此弊,大为“变古”,开自刘原父(敞)、欧阳永叔(修)。至程、朱,“反诸义理,扫除琐屑繁衍之病,可谓大功”。其时说经诸家,“亦皆详慎,多所独得”。然而鉴泉对于宋儒孙(复)、胡(安国)诸人沿啖、赵之绪以说《春秋》,“流为苛酷”,则大不以为然。统合儒道、贬斥法家的宗旨,于此可见。(55) 清初诸儒,“承明季猥杂之习,始专考订”,然而并未昌言反宋儒(如阎若璩、顾炎武)。“其所争者,亦多在大义(如朱鹤龄、陈启源)。”“惠(栋)、戴(震)、纪(昀)、钱(大昕)诸家起,力表汉儒,排斥蔡(沈)、陈(澔)、胡(安国),始言家法,以密实为尚”,专注于音训、名物,流为琐屑。至嘉、道间,习尚已成,又为贵人之所好,于是学人“引类书以改字,附古义以昧心,所谓宁道孔孟非,必言许郑是”。以改字而论,“此读为此,彼读为彼,假借之例本宽,声音之变尤广”,彼此皆有证据,是非难定。鉴泉诘问道:“其凭肊与宋儒何异?”总之,“宋儒虽训诂不精,其繁衍只在义理”,清代汉学家“直并经文而歧异”,使人无所适从,六艺大道,“从此裂矣”。(56)语气之间,颇带感慨。 物极而反,学者渐厌,今文之说于是兴起,“谓汉重家法,贵微言大义,亦用考订,而不流于琐屑”。其变之实,则是“避难就易,改实为虚”,可谓与宋儒“貌异心同”。然而鉴泉承认,其“搜索之中,亦多有得”。如庄存与、宋翔凤、龚自珍、魏源诸人之说,并非全属“虚诞”,而且诸人“根据纬书,于鬼神之旨间有所得”,于前儒所不敢言者,“昌言不忌,亦颇精卓”。(按:此一见解,有异于当时多数学者,当与其家世渊源有关。其祖槐轩,名沅,以内丹功法、斋醮法会等授徒传教,世称刘沅道或刘门教,有《槐轩全书》传世。)对于此诸人之缺失,鉴泉亦未忽视,即“空论《易传》,奇谈无极”,简直“视六经如隐语”,而且彼等“又无宋儒力行之意,故弊尤深害尤大也”。然而鉴泉并不同意当时论者之见,即“今文家蹈虚之病,过于考据家征实之病”,认为治经乃为己之学,贵在自得,“考据末流,考一字,证一事,辗转裨贩”,又何与乎自得?鉴泉对于当时今文家所谓通经致用,亦颇不以为然。说道:所谓“汉儒以《三百篇》当谏书,《禹贡》治河,《洪范》说灾异,《春秋》断狱”等等,“特就其已效者言耳”。其实汉之儒术,当时称之为“缘饰”,“本非以经为根柢”,张汤、公孙弘之学《春秋》,杂以刑名,如何可说是通经致用?须知诸经大义本是相通,如何能“分别诸经,各有其用”?“以此言用,只觉经之器小耳。”(57) 至于清代汉学家所谓不博考名物则义理不明,鉴泉更是大表反对。指出彼等之“言形声训诂,白首不能尽通,待何时乃明义理耶?”又说道:“陆象山谓六经注我我注六经”,固是“妄诞”,而“汉学家之琐琐于一名一物,不惮繁称,以圆其说”,岂不是“六经凿我我凿六经乎”?(58)按:此说与朱鼎甫(一新)之说相合。鼎甫曰:“以小学疏通经训则可,以小学穿凿经训则不可。支离蔓延,沈溺其中而不知返,非惟虚耗日力,抑亦大害经义。”(59)二人最致憾于汉学家者,即是其喜穿凿而失大义。鉴泉因此说:“吾谓古今言经学者,大都借经为门面,宋学欲自圆其虚锋,汉学欲自矜其丑博。不自甘为虚锋丑博之学,乃依附于经而自命经学。弄话头,岂经义耶?考名物,岂经义耶?”在他看来,治经的正途应当是:“涵泳经义,勿先存成见。……不特不当有家法之界,亦不当先有立说之心。”依此标准,对陈兰甫(澧)之治经,大为称赏,以为兰甫“专治注疏,极平正可法,其为学和会郑、朱而不轻自立说,尤超卓”。(60)易言之,治经当破门户,重心得,志在躬行,不在立说。 鉴泉既以躬行实践为治经鹄的,故以《论语》为“群经纲领”,辅之以“兼明六艺,归之大本”的《孟子》。认为“汉学家之鲜治《论》《孟》,盖以二书鲜名物,而又为宋儒所尊”,实为“舍本逐末,不足与辨”。(61)依此明大义、归大本之见,对诸经自有一番见地。兹分述于下。 (一)《易》:主张象数、义理兼取。曰:“义理无穷,象数亦无穷,因象求理,固不可偏主。”同时又揭出《礼记•经解》“絜静精微,《易》教也”一语,谓据此可知,《易》“非止象数”。引清儒强荛叔(汝询)言“圣人作《易》,只以教人改过”,以为“一语破的,象数纷纷,皆末矣”。又认为,所谓先天《易》的《河图》《洛书》,虽传自道士陈希夷(抟),“无所援证”,而“实有至理,汉学家力辟之,皆徒执书册以明其无本,而未审其义也”。(62) (二)《书》:其症结在于今、古文之纷争。自阎(若璩)、惠(栋)诸家出,“伪古文”三字成了定案。鉴泉却说:“《孔传》固伪,而经文要不得加以‘伪’字。无论不能指为假作”,即使如诸家所言,乃枚赜“所缀辑”,然而所谓缀辑,岂非原是从本书而来?汉学家考今文,岂非正是如此?彼等“辑古书逸文成卷”,亦仍用本书之名,“不闻称以伪《仓颉篇》,伪《旧五代史》也”。“即言枚氏于篇章不免混乱,语句多非本书,汉学家辑古书,只字词组皆收,即其考《今文尚书》,亦只争字句之异同,一字异文必录,又岂皆成篇乎?诸儒训说,杂引以改经文,又岂皆本书乎?”汉学家自身于“古书逸文,则字句必录”,而对于《尚书》逸文,则说成是“出于后人缀辑”,因而是伪书。鉴泉感叹道:“何其自恕而厚责人也!”其结论是:“要之,谓《孔传》伪必也,谓枚氏缀辑则可,谓非原第亦可,不赞枚氏之功而以溷乱为罪,亦无不可,要不得加经文以‘伪’字。”更认为:“汉学家之欲废此经,特恶‘人心道心’四语为宋儒宗旨耳,其偏谬不足辨也。”又说,自《四库提要》驳毛西河(奇龄)《古文尚书冤词》以后,百年以来无人敢言其非伪。“近人吴光耀乃作《正辞》以明其真,举考据家之说,一一摧拉之。毛氏说经,叫嚣武断,本未可尽信。吴氏遍读考据家言,纠摘细密,非毛之比。其不惮繁词以翻此案,可谓勇矣。吾虽不敢谓其说之皆当,要不敢斥古文为伪,则有同心焉。”(63)较鉴泉年辈为早的益阳陈天倪(鼎忠,1879-1968),与鉴泉持论相似,云:“清光绪十年,王懿荣疏请芟去《尚书》中古文,洪良品严劾之,议遂不行,著《古文尚书辨惑》十八卷,《析疑》、《商是》、《剩言》各一卷。吴光耀与之同时,又著《古文尚书正辞》三十三卷,较洪氏尤为精博。数百年之狂焰,一扫而空,六艺赖以不坠。”(64)按:今日地不爱宝,简帛古书纷纷出土,对于古书真伪问题,有了与昔日今文家颇为不同的看法。《左传》与《周礼》乃战国时代真古书,已成定案。对于《古文尚书》究竟是否伪书,亦有学者以为尚可研究。(65)鉴泉与天倪,可谓孤明先发。 (三)《诗》:《诗》之为物,“温柔敦厚,婉而多风”,最宜于立言,故孔子曰:“不学《诗》,何以言?”《诗》既备人情物理,故春秋时即已“断章取义”。汉代齐、鲁、韩三家外传,“亦能旁通,原非拘守训诂而已”。有关《诗》的本旨,鉴泉有取于班孟坚(固)之说,以为《鲁诗》为近之。“《毛诗》晚出,流传至今,其训诂简远,诚西汉说也。”郑玄申毛《传》而多有异同及误会处,故毛、郑及孔颖达《疏》,当分别以观,不使混杂。至于《诗序》,鉴泉以为《四库提要》之说“塙不可易”,即“定《序》首二语为毛氏以前经师所传,以下续申之词,为毛苌以后弟子所附”。又曰:“朱子最攻《序》,然朱义胜毛者,往往与《序》首二语合,续申语大都望文生义,且与毛多不合。”结论是:“《序》文简古,遂启穿凿,故《序》首多可信,而续申不可信。据《序》首以合毛,乃无滞碍。”宋儒多反毛、郑,朱子兼取齐、鲁、韩三家,“吕(祖谦)、严(粲)复守《序》说,各有短长,不可偏取”。至于“朱子说郑、卫淫诗”,鉴泉以为“尤不可从”。清代汉学家多反朱而宗毛、郑,“极详于陈(奂)、胡(承珙)”。“今文家起,始索三家以倾毛”,大成于魏默深(源)之《诗古微》,“虽不免门户之见,而斥毛多当,摆落缴绕训诂,独详篇章,亦可谓卓矣”。总之,“《诗》意深微,体本主文,故随人立说,易致纷纭,然字句词气要不可掩。说之不圆,罅漏易见。学者当详观众说,勿先存是非,然后涵泳经文以折衷之。字句定而章句定,可得十七八矣。”(66)此为鉴泉治《诗》纲领,平正通达,切实可行。 (四)《周官》:鉴泉取《七略》之说,认为是书“本官法而为礼之一端”,称之为《周礼》,乃“以小冒大”,当正名为《周官》。今文家皆以此书为刘歆所假造或所窜乱,因而是伪书。“《四库提要》据《大司乐》定为真,而谓春秋时不无附益”。鉴泉赞同其说。有关此书作用,则谓“官法本以致用,则非名物训诂徒考证而已”。时过境迁,其法固不可行,而其意则可师,故“推求义理”为不可缓。又谓:“《周官》博大,不观全体不得道原,而取一节一支以为说,则适成为嚣夸而反足以害事。”昔日王安石如此,近世新学家亦然。“专治此经,集汉学家之成”的孙诒让,著有《周礼政要》,鉴泉认为,此乃“媚时”之作,所谓《周官》害事,其罪实在附会者,不在经文本身。(67) (五)《仪礼》:鉴泉对此经评价甚低,以为乃是“周末文胜之书,非圣人手定”。又谓:“徒便考据精博而无益大义者,甲部中莫如是书。学者不可不知其流弊。”(68) (六)《礼记》:认为“《小戴记》实礼之要,专明义理,可以时中。陈数求义,因而精义变量,用莫大焉”。以为是书“虽汉儒缀辑,实七十子之遗文”。(按:此言颇有见地。近年郭店出土及上海博物馆所藏楚简《缁衣》公布,可见《礼记》诸篇,其流传远在汉代以前,谓其乃“七十子之遗文”,甚确。)又谓朱子“强配以《仪礼》为经,此为记,实多未通”。对于此书中各篇,评曰:“《大学》、《中庸》,大道所存。《缁衣》、《坊》、《表》,出公孙尼子、子思子,亦圣门微言也。《礼运》、《礼器》博大。《昏义》、《问丧》深切。”谓“汉学家徒知搜求仪节”,所见者小。对于宋人说此书之作,亦不排斥,谓“此书本明大义,不可徒寻琐屑”,然而又认为,宋人之说“蔓衍”,颇为“迷目”,故“择精为难”。又引清儒陈左海(寿祺)之说,谓“人徒知《左氏》为文章鼻祖,不知《左氏》文多叙事,其词多专对所施,否则战陈之谋。不如《礼记》,书各为篇,篇各为体。微之仁义性命,质之服食器用,扩之天地民物,近之伦纪纲常,博之三代之典章,远之百世之治乱,其旨远,其词文,其声和以平,其气淳以固。其言礼乐丧祭,使人孝弟之心油然而生,哀乐之感浡然不能自己”。以为此乃“读《礼记》之大要也”。(69) (七)三礼总:以为《白虎通义》“荟萃礼制,纲目明晰”,六朝人“崔灵恩《三礼义宗》最备”。朱子则作《仪礼经传通解》,江永继之,“为《礼书纲目》”。至徐乾学《读礼通考》、秦蕙田《五礼通考》而大备,“皆贯穿经传史籍者也”。又谓六艺之中,“惟礼切于行”,“动则由礼,静则为仁,二而一”,是为孔子之教。指出人之所以有异于禽兽,“以其不倍死忘生也”,故“礼首丧、祭”。圣人为“人伦之至”,人伦则“始于父子”,故“丧以三年为本”。“本拨则性浇而仁无所推,倍死而忍人,所以乱也。”古时丧礼仪节,固然“不可行于今”,然而其意则不可不讲明。总之,治礼当“求其义”,必须切于日用,同时又不可过言通俗。(70) (八)《春秋》:在鉴泉看来,《春秋》毕竟是史,“作《春秋》之法,亦通史法”,“因世变行事而后有是非向背”,不可“预造理论之郛郭而引事以证之”。然而《春秋》未修之时,已有国史直书其事,若无指意,何贵乎有《春秋》?故《春秋》自有其例,只是不可推论过当。“因例意之纷而遂谓例意可废者,是考证家之谬也。”(71)此理既明,便可知左氏、公羊、谷梁三家,“互有短长,皆有难通”,其过在“拘于例”。《左传》的长处是“详于事实,文词甚美”,“《公》《谷》义例,较《左氏》阔大,资谈论”。今文家说《公羊》,有所谓三科九旨,鉴泉认为,其说有旁通处,但“泥于谶纬”,则不可从。对于后世说《春秋》诸家,最期期以为不可者,则在宋儒孙复、胡安国责人太深,“遂成苛酷之风”。(72)按:此一看法,乃鉴泉统合儒道、贬斥法家题中应有之义。 (九)《四书》《孝经》:既重为己之学,以《论语》为群经纲领,故于《四书》甚为重视,以为《大学》《中庸》“实为宏至”,虽本在《礼记》中,“原可裁篇别出”,程、朱以前,梁武帝、司马光“皆曾单说《中庸》”。汪中谓“《大学》非至德要道”,鉴泉反驳说:“然则小学乃为至德要道耶?门户之见,失其本心矣。”于《四书》注释,谓“自以朱注为长”,“然朱注圈外所引上蔡(谢良佐)、横浦(张九成)、龟山(杨时)诸说,则大有弊”,原因在“论圣门弟子太苛”。汉学家“矫过高空虚之病,又未免庸浅琐屑”,以为刘宝楠《论语正义》、焦循《孟子正义》二书,“徒以考据为长”,“则不免买椟还珠矣”,谓“汉学家不长《四书》,亦犹宋学家不长《诗》《礼》”。然而对汉学家的《四书》学,亦并非全盘否定,特别举出近人黄鹤《四书异同商》一书,以为“荟萃宋、汉二家之说,颇详密”。于《孝经》则谓“语短而义实恢宏,与《礼运》同美”,意谓此乃孔门社会理想之所寄。(73) 综上所述,可见鉴泉治经,犹如治其他一切学问,最难能可贵处在知类与通识。 注释: ①《认经论》,《中书》卷2《推十书》,成都古籍书店1996年影印原刊本,第1册,第23页(原书,页一上)。 ②皮锡瑞:《经学历史》“序言”,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页。 ③按:《孟子•告子上》曰:“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 ④⑨《一事论》,《中书》卷2,第14-16页(原书,页十四——十八);第19页(原书,页二三下),所谓时风、土风,鉴泉解释道:“纵为时,横为地。《汉书•地理志》曰:‘刚柔缓急,音声不同,系水土之风气,故谓之风。好恶取舍,动静无常,随君上之情欲,故谓之俗。’此言土风时风之异也。二者互为因果。”见《治史绪论》,《推十书》第3册,第2390页(原书,页九下)。 ⑤《文学述林》卷1《文学正名》,《推十书》第3册,第1810页(原书,页二上)。 ⑥⑧⑩《认经论》,《中书》卷2,第24页(原书,页二下——三下);第27页(原书,页八上);第27页(原书,页九);第28-29页(原书,页十上——十三下)。 ⑦《〈文史通义〉识语》卷上〈内篇〉,《推十书》上册,第696页(原书,页一下)。 (11)《吕思勉读史札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上册,第498页。 (12)吕思勉:《先秦学术概论》,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3-65页。 (13)(14)(16)《认经论》,《中书》卷2,第28-29页(原书,页十上——十三下);第27页(原书,页九下);第29-30页(原书,页十三下——十四上)。 (15)见其《〈蒋庄问学记〉及〈学术自传(片段)〉》,见所著《菿闇文存》,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下册,第978、1030页。并参看《从汉初今文经的形成说到两汉今文〈礼〉的传授》,载上书下册,第503-558页。 (17)《续校雠通义》上册,《推十书》第2册,第1586-1587页(原书,页一下——二上)。 (18)沈凤笙先生探索宗周礼乐文明,功夫精密,成就卓著,从“学”字的含义入手,指出周代“学在官府”,所教所学的是“官府执掌的事务”,故“宗周王官之学不是局限于胡适氏所说的学术思想”,而是“指国家在当时所能涉及(广度)和所能达到(深度)的百科之学”。见《略论宗周王官之学》,《菿闇文存》上册,第426-436页;足可为鉴泉的论断作佐证。 (19)(22)《本官》,《中书》卷2,第36页(原书,页二六上);第34-35页(原书,页、二三上——二四下)。 (20)《左书》卷2《〈儒行〉本义》,《推十书》第1册,第53页(原书,页二上)。原文谓“儒家之名,盖不始于战国”,“不”字显为衍文。 (21)《子疏定本》上册,《孔裔第二》,《推十书》第1册,第800页(原书,页十九上)。 (23)《国史要义》,台湾“中华书局”1984年影印1948年中华书局原刊本,第67-68页。 (24)《子疏定本》下册附〈学变图赞〉云:“老、孔之传居中,其余递传而去中渐远,左偏虚,右偏实,终为儒、法、道三家。”第875页(原书,页六七上)。 (25)《认经论》,《中书》卷2,第32页(原书,页十八下——十九上)。 (26)(27)(28)(29)(30)(31)(32)黄曙辉点校《史微》,上海书店出版社2006年版,《凡例》第1页;卷一,第1页;卷一,《百家》第10页;同卷,《史学》,第4-5页;卷二,《原道》,第25-26页;卷三,《原儒》,第55页;卷四,《征孔》,第82页;卷一,《百家》,第10-13页;卷二,《杂家》,第36页。 (33)《子疏定本》上册,《老徒裔第三》,第810页(原书,页三九下)。 (34)《经学遗稿三篇•丙篇》,《经史抉原》,成都:巴蜀书社1995年版,第150页。参看拙作《经通于史而经非史——蒙文通经学研究述评》,《中华文史论丛》第92辑(2008年),第235-284页。按:吕诚之先生亦持相同看法,曰:“六经皆古籍,而孔子取以立教,则又自有其义。孔子之义,不必尽与古义合,而不能谓其物不本之于古。其物虽本之于古,而孔子自别有其义。儒家所重者,孔子之义,非自古相传之典籍也。此两义各不相妨。”见《先秦学术概论》,第71页。 (35)(36)《论经学遗稿三篇》之《甲篇》,第146页;《儒家政治思想之发展》,《古学甄微》,成都:巴蜀书社1987年版,第189页。 (37)《论经学遗稿三篇》之《丙篇》,第151-152页。 (38)《论经学遗稿三篇》之《丙篇》,第146-147页。并参看《儒家政治思想之发展》,第188-195页。 (39)(40)(41)《中书》卷2《流风》,第47页(原书,页四九);第48-49页(原书,页五一下——五二下)。鉴泉有《明末三风略考》一文,谓“明末有三风,为他时所无,一曰山人,二曰游侠,三曰绅矜横恣。”引述钱谦益《列朝诗集》所载屠隆、陈鹤、陈继儒诸人小传,以见山人情态。见其《右书》卷7,《推十书》第1册,第351-352页(原书,页十上——十一下)。按:明季时人嘲陈继儒诗有云“翩然一只云中鹤,飞去飞来宰相衙”,正是此类山人的写照;第50-51页(原书,页五四下——五六上)。 (42)《左书》卷2《评〈白虎通义〉》,《推十书》第1册,第107页(原书,页四八上——四九下)。按:“乐而后众,众乃多贤”,原书夺一“众”字;第108页(原书,页五一)。 (43)《左书》卷2《评〈白虎通义〉》,《推十书》第1册,第108页(原书,页五一)。 (44)《经今文学论》,《左书》卷2,《推十书》第1册,第109页(原书,页五二上)。 (45)《〈文史通义〉识语》卷下《辨惑》,第726-727页(原书,页六上——七上);第727页(原书,页七上——八下)。 (46)《〈文史通义〉识语》卷下《辨惑》,第727页(原书,页七上——八下)。 (47)以上所引,皆见《经今文学论》,第109-112页(原书,五二上——五八下)。 (48)《先秦学术概论》,第71、55页。 (49)《学略》七《总略》,《推十书》第3册,第2300页(原书,页二上)。 (50)(51)(52)《学略》一《经略》,第2269页(原书,页二上);第2268页(原书,页一上)。 (53)(54)(55)(56)(57)(58)《学略》一《经略》,第2268页(原书,页一);第2268-2269页(原书,页一下——二上);第2269页(原书,页二上);第2269页(原书,页二);第2269页(原书,页二下——三下);第2269页(原书,三下)。 (59)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43页。 (60)(61)(62)(63)《学略》一《经略》,第2270页(原书,页四上);第2269-2270页(原书,页三上——四下);第2270-2271页(原书,页五下——六下);第2271-2272页(原书,页六下——八上)。 (64)《六艺后论•清儒复古》,收入其《尊闻室剩稿》,北京:中华书局1997年版,上册,第208页。 (65)见李零《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234-237页。其论说之理路,与鉴泉略同。 (66)(67)(68)(69)(70)《学略》一《经略》,第2272页(原书,页八下——九下);第2273页(原书,页十);第2273页(原书,页十下——十一上);第2273页(原书,页十一);第2274页(原书,页十二上——十三上)。 (71)《左书》卷2《〈春秋〉平论》上篇,第92页(原书,页十九)。 (72)《学略》一《经略》,第2274页(原书,页十三上——十四下)。 (73)《学略》一《经略》,第2275页(原书,页十四下——十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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