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对十姊妹却情有独钟,从我懂事起就对它百般呵护,施肥浇水自不在话下。记得有一次在瓢泼大雨中,我不管不顾地撑着伞,为它们挡风遮雨,淋得自己生了一场大病。后来我搬出了老家,每逢花开花落的季节,总是惦念它的盛衰枯荣,再怎样忙,也要匆匆去看上一眼,而且常常有一种远离的歉疚。 从上大学离开家乡后,那里经历了沧海桑田,老宅早已无影无踪,当我阔别二十年再到旧地重游时,最要寻访的是那株十姊妹,即使它已不在人间,我也要看看培育它的那方热土。然而,人事依旧,风光全非,连方位都难以辨认,又哪能再找到它立足的方寸之地?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来到北京后有次到郊区小憩,一天清晨沿着丛林小道漫步,蓦然见到不远的高坡上矗立着一座黄绿色的屏障,迎着朝阳,犹如披金挂银,光彩夺目。近前一看,原来是围着土墙绕生着成百上千株十姊妹,昂首挺胸,蜿蜒几十米。令人吃惊的是,这在南方不起眼的小花,在北方竟然这样枝强叶壮,攀缘而长,结成坚实的长臂。虽然花期已过,姹紫嫣红都已黯然失色,枯黄染上了枝头,但是那临风袅袅的姊姊妹妹,依然纵横交错,成群结队,相拥相随。也许它很快就要跌落尘土,归隐大地,在这濒临凋零之际,犹以当日的风姿,一展生命的余晖。 在万花丛中它只是不起眼的草根,我也从未期望它有如此的辉煌。然而只要是花,不论贵贱都会绽放,也许是妈妈给我播下的这点情愫,使我在少年的艰难岁月中,心里也怀有点点亮色。 然而,这亮色在我的童年时代太黯淡了。从我记事起,父母不和,父亲是个浪荡的富家子,另有新欢,弃家而去,这给家庭带来毁灭性的打击,逼得我母亲两度自杀,两次都是被我发现,又哭又喊救了妈妈。一个九岁的小孩,眼见家庭败落,妈妈走上绝路,那种惊恐,撕心裂肺。爸爸走了,没了生活来源,妈妈受此刺激难以操持家务,那时我才小学三四年级,向父亲讨生活费就落在我的身上,弟妹们有些事也要我张罗,就这样,一个弱小的肩膀撑起一个破碎的家。有时无奈地想,我是上辈子欠了父母的债,这辈子是还债来的,有时下大雨,在雨中狂奔以宣泄心头的郁闷,所以我是一个没有童年的人。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解放后,得到吴校长的帮忙,给我母亲介绍了一份农村小学教师的工作,我们这才有了生活来源。吴校长是我的大恩人,多年来我就想找到他,他还能记住我吗?作为一校之长,谁会在一千多名学生中记住一名低年级的学生?何况他任职不长,又从来没有教过我,可我还是想找到他,我这样渴望为的是表达母亲临终前的愿望。 几十年过去了,这已是遥远的记忆。1959 年夏天,我守着弥留之际的母亲,度过人生最难诀别的时刻,又不得不克制悲痛,抚慰母亲对人世最后的眷恋,有多少舍不下的情怀、割不断的牵挂?不意,母亲对我最后的嘱告是:“代我谢谢吴校长??”这轻轻的一句话,强烈地震撼了我的心。 吴校长解放初就任镇江中学校长时,我刚刚跨进中学。失业的母亲抚育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子女,实在是太艰难了,我是长女,不能不分挑生活的重担,寻找生计,虽然我那么渴望求学。就在这关键时刻,老师传来了吴校长的决定,给我最高的助学金,介绍我母亲就业,尽一切办法帮助我复学。喜讯来得那么突然,当我重新走向学校时,好像是走进梦中。就这样我顺利地读完中学,上了大学。母亲总是念念不忘吴校长,虽然她从未见过他。吴校长哩,早已调任了。对于向个人道谢,我又不太放在心上,那时候的思想就这样,把一切关心和爱护都归之于组织的恩惠,用这最高的抽象,涵盖个人所作的一切努力,那自然也容易把个人淡忘。事过多年了,母亲久久不能释怀,终于成为终生的遗憾,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又再次对我嘱告,又怎能不使我刻骨铭心哩!吴校长,你在哪里?风云变幻的年代,几经周折的调动,又在哪里留下你的踪影?我苦苦寻求而不得,时间已使我从青年进入中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