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幸结识八十二岁以后的王尧先生,此后的五年间我每年都至少可以见他一面,每次见面都给我很大的触动,我见证了一个藏学大家的衰老与青春。2014年冬天,我约请王尧先生吃烤鸭,当我开车去接他时,刚从医院出来不久的他显然有点迷糊,出于教养和礼貌,上车后他就和我寒暄(一个威武的人即使病了也想控制局面,拥有尊严),用他一贯庄严的口气问我:“您府上哪里?”语调还是那个气贯长虹的重音加磁性,就是吐字有些模糊了。我听着心中难抑伤悲,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他忽然清醒过来了,好像自嘲似的:“啊,您是北大的高总。”天有些冷,他的衣服很厚重,进包间坐定等上烤鸭的时间里,王老师进入了入定状态,好像这一切都跟他无关。我们随意说着话,有人提到了于道泉先生,他立即睁开眼,忽然清醒起来,开始讲于道泉的故事。这个故事我听了不止一遍,但这次他的讲述更加津津有味:于先生每星期要去张广达先生家看洋书,每次进门,不跟人打招呼,直奔书架,找到自己想看的书,看完后把书放回原处,也不打招呼,自顾自地静静离开。“文革”开始,于先生被批判了。于先生家原来雇着保姆,上边说不能剥削劳动人民,于先生就让保姆回老家,很严肃地跟夫人说:“上面要让大家都自食其力,你也要自食其力。”于夫人从来就没有自食其力过,不知道怎么才能自食其力。于先生给夫人买了两只小羊,觉得让夫人放羊,喝羊奶,就是自食其力了。从此,于夫人每天放养两只小羊,成了民院家属院的一道风景。天下雨怎么办呢?于先生说下雨也不能淋坏了小羊,否则你就无法自食其力了,让夫人给小羊穿上雨衣……王尧先生的眼睛开始明亮起来,说起藏学,说起于道泉先生,他又回到了藏学和他的青春岁月。 一年前他还能大口吃烤鸭,过了半年多,即2015年8月初他突然摔倒,因颈椎骨折而住进了医院。看起来不大的病,大家都期待着他扛过去,学生们还筹划着他九十岁的学术文集。8月中旬的一天,我去医院看望他,他已经只能卧床而无望地看着我们了。跟前年一样,他还是礼貌地叫出了我的名字,只是声音更加微弱,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气势。他想握手,手却不太听使唤了,他好像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他为没有足够的尊严而羞涩。这是一个四人病房,同屋室友一看就是一般的病人,四个人合请一个护工。这么大的一位知识分子跟一般病人挤在一间病房里,回来后我觉得有些忧闷,就发了一条微信:“前些天去医院探望病中的王尧先生,快九十岁的老人挤在四人间病房,闷热局促,一代藏学大家,国务院参事,中央文史馆馆员,好像无人问津。”微信发出去后,很多人问候和关注,可以看出王尧先生在知识界的影响,乐黛云先生留言说:“想念王尧,他瘦了!很想去看他!”谢冕先生回复:“我认识他,祈福。”也许,所有人在往生的路上是平等的,这也跟王尧先生所致力研究的藏学是一致的,他也许什么都看淡了,从8月初发病,不到半年,那个一年前大口吃烤鸭的王尧先生,彻底跟这个世界切断了关系,他走了。用他得意门生沈卫荣教授的话说:“二十世纪中国藏学最耀眼的一颗星星陨落了。” 我和王尧先生的交往并不多,但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十分深刻,我会时时地想念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