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丰十一年七月十六日,清文宗在热河病死,遗诏以肃顺等人为顾命大臣,辅佐幼帝。十月,慈禧太后与恭亲王发动政变,推翻顾命大臣的政府,开创垂帘听政之局。政变成功后,并未穷治“肃党”,或以为藉此可见慈禧太后的理性与仁慈。 然而,“肃党”之有无,本就是一个悬案。民国三年,肃顺当年的小弟王闿运,旧地重游,白首谈玄,云: 其时夷患(按谓第二次鸦片战争前后)初兴,朝议和战。尹杏农(耕云)主战,郭筠仙(嵩焘)主和,俱为清流。肃裕庭(顺)依违和战之间,兼善尹、郭,而号为权臣。余为裕庭知赏,而号为肃党(《法源寺留春会宴集序》); 按,同、光两朝,“清流”专指主战派,而以李鸿章为首的主和派则被称为“浊流”。闿运将咸丰末年政见不同的尹耕云、郭嵩焘混称为“清流”,并谓“权臣”肃顺“兼善”之,显然是将肃顺视为当时的“政府”。不是“政府”,必有所偏;只有“政府”,才能折衷取舍,不分清浊而俱为我用。所以,接下来“余为裕庭知赏,而号为‘肃党’”一句,则是对政敌用“肃党”一词,污称具有政治合法性的肃顺“政府”为拉帮结派、招权纳贿的“朋党”,深表不屑。 御史许彭寿却不这么看。他写了《密陈查办党援等四项事宜折》(咸丰十一年十月初一日),谓“伊等专擅以来,无耻之徒或为之鹰犬,或为之囊橐,或为之发踪指示”,建议太后“饬下亲信大臣,密查此种劣员,严行澄汰,以肃官常”。不过,同日他又附片奏曰: 再,权要作威作福,目中且无君父,何况同官?在诸臣受其挟制,不过出于免祸之心,而臣又得自传闻,是以先未指实,总求饬下亲信王大臣从容查核,未可发之太骤。倘即日明降谕旨,则言者以报复为虑,此后无敢建言者矣。(《查办党援未可发之太骤片》) 似对“无耻之徒”颇具同情之理解,不愿太后穷治。太后想法则略有不同,看到摺片,她“当令议政王、军机大臣传旨,令其指出党援诸人实迹”。彭寿既已倡议,虽曰“得自传闻”,至此也不得不交出名单,否则就有“讦告诬陷”的嫌疑。他检举了有代表性的几位大臣:“形迹最著者,莫如吏部尚书陈孚恩。踪迹最密者,如侍郎刘昆、黄宗汉。伊等平日保举之人,如侍郎成琦、太仆寺少卿德克津太、候补京堂富绩,外间皆啧有烦言。”或真是为了“惩一儆百”,初七日,上谕命将名单中的陈、黄革职永不叙用,余人俱行革职,并声明点到为止,“此后朕惟以宽大为心,不咎既往。尔诸臣亦毋许再以查办党援等事纷纷陈奏,致启讦告诬陷之风”(《谕内阁将党援载垣等之陈孚恩诸人革职》)。 彭寿列出的名单大有问题。他人不论,被革职的刘昆就感觉特别悲愤。此前,他与肃顺的私交,不过同席吃过一顿饭,而且饭局的召集人还是彭寿之父乃普(时任吏部尚书)。试想,我刘某若是“肃党”,汝父难道是卧底不成?于是,某日在戏院碰到许彭寿,刘昆破口大骂,“且质尚书前事”,彭寿理屈词穷,转身就跑,“昆奋起击之,碗拂其耳,羹酒染衣,众环救乃解”。时人并作联语,云:“许御史为国忘亲,捐归党籍;刘侍郎因祸得福,打复原官。”(按,刘昆不久就重回官场,同治中仕至湖南巡抚,事见朱克敬《瞑蓭二识》卷一) 然亦有人系统总结过“肃党”的构成,谓:“肃顺擅政,颇搜罗人才,资以延誉树党,先及留京公车,次京曹官,次外吏。”按,“留京公车”(即进京应试的举人)可以王闿运为代表,“京曹官”可以李寿蓉(户部主事)为代表,“外吏”则可以写下这段总结的李桓为代表。 李桓是前两江总督李星沅之子,时任江西道员。他怎么理解肃顺搜罗外省人才的呢?因为贵州安义镇总兵进京陛见,途经江西,李桓“以其久著战绩,厚赠之”。总兵至京,拜访肃顺,肃向他访问江西吏才,总兵对以李桓为赣省第一干吏,并写信给李桓,说肃大人对兄台极感兴趣,不妨拜在门下,只要从江西寄来门生帖,我即在京代购一柄玉如意,“附缄面递,即可晋秩两司”(谓可升任按察使甚至布政使)。李桓接信,“不觉失笑”,以为“武夫不足与论”,烧了此书。以后,肃顺被杀,据说“所有往来书札悉行封进”,于是,李桓很佩服自己的先见之明,谓“幸不为某所诱”(李桓《甲癸梦痕记》卷一)。 但是,李桓却忘了十月二十九日的上谕: 肃顺管理处所尤多,凡内外大小臣工,赠答书函,均恐难与拒绝。当兹政命维新,务从宽大。自今以后,诸臣其各涤虑洗心,为国宣力,朕自当开诚相待,一秉大公,断不咎其既往,稍有猜疑。所有此次查抄肃顺家产内账目书信各件,著议政王、军机大臣即在军机处公所,公同监视焚毁,毋庸呈览,以示宽厚和平,礼待臣工至意。 按,前几天抄肃顺的家,发现多封陈孚恩写给肃顺的“亲笔暗昧书函”,因此加重治罪,将孚恩充军至新疆。同时,应也发现不少朝野大僚写给肃顺的“亲笔暗昧书函”,其中,必不可少的还会有湘军领袖如胡林翼、曾国藩诸人的亲笔信,因为,肃顺器重“湘贤”,早已不是新闻,最著名的案例就是肃顺幕后主持,强行保住左宗棠,免其入狱。而湘军是太平军的惟一劲敌,稍谙时事者皆知湘军此役关系国家存亡,不论要不要根治“肃党”,将湘军大佬划入“肃党”阵营绝非明智的做法。以此,太后说所有肃府查抄的书信都要拿到军机处一把火烧了,“毋庸呈览”,实在是合乎情势、最为正确的处理方法。焚毁之前是不是做了备份?揆以情理,答案也极有可能是个YES。这些书信,极具运用之妙,将来很有可能用得着嘛。 以上不过猜测。但是,看看曾、胡、左诸人全集,可有一封写给肃顺的信,可有一两句对肃顺的赞语?没有。按常情与逻辑,却是一定会有的,因为肃顺是当时实际的国家领导人,于公于私,地方大吏皆应与他往来,且不能限于公事公办的往来。信都去哪儿了?军机处把原信烧了,诸位赶紧也要把自己的底稿烧了,可想而知。 而本质的问题,是肃顺真要谋反吗?若然,则不论湘军大佬再如何身膺巨任,恐怕结局都是身首分离。若否,则不论平日写信如何“亲笔暗昧”,都是谋国之忠,无可厚非,或能寻出病句,决不可引为罪证。以此,慈禧太后才能遵循理性,表示宽厚与和平,以致十年后曾国藩与幕客聊天,要由衷地赞叹“女中尧舜”,尽管他此前也“暗昧”地说过,政变后抹黑肃顺,实在是“天下无真是非”。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