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第一次世界大战带来的影响至今仍余音未绝。对中国而言,这一时期社会思潮的变化所造成的影响尤为深远。在上一篇访谈中,复旦大学历史系副教授马建标介绍了 中国参与这场“欧战”的前因后果,现在他将回答澎湃新闻以下问题:战争期间中国的民族主义有何动向?战争是否摧毁了 人们对西方文化的崇拜?一战给中国乃至世界留下的遗产是什么? 澎湃新闻:您认为一战在哪些方面至今仍影响着我们的生活? 马建标:首先是一战对战后国际关系的影响。第一次世界大战导致旧的帝国主义国际体系的崩溃,俄国发生十月革命,建立苏维埃政权。由于俄国的输出革命,中共得以建立,孙中山提出联俄联共。随后,国共合作,北伐军兴,南北统一。随之,国共领导为角逐最高政权,发生内战,直到1949年国民党败退台湾。简言之,一部现代中国的革命史,也是一部“俄化史”。一战导致亚太地区的国际关系结构发生深远的变革,迄今仍余音未绝。美国在战后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大国领袖,美国对远东国际事务的介入超过了以往任何时期。日本的综合国力在一战期间迅速膨胀,加快侵华的步伐。大体而言,1920年代以后,俄国、美国、日本都试图成为东亚秩序的主宰者,此三国关系的变化,直接影响到民国时期国共之争的历史进程。 其次,一战给中国带来了新的国际主义观念,并融化成为中国革命的基本思想元素。在战争期间,北京政府已经对国际事务建立了积极主动的反应机制。中国开始主动地融入国际社会,参与战后国际新秩序的创建,加入战后最大的国际组织——国际联盟,而国联就是战后各国政府所持“新国际主义”精神的合作结果。中国民族精英,特别是左翼知识分子也开始拥抱新国际主义。只不过他们所理解的国际主义更像是一种弱者的“思想武器”: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1923年由瞿秋白翻译的《国际歌》,集中体现了左翼知识分子的国际主义情怀。这种新国际主义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它将民族主义和乌托邦主义奇怪地糅合在一起。 我们看到,一战之后,无论是北京政府,还是知识分子,都在拥抱不同形式的新国际主义:威尔逊主义,列宁主义,无政府主义,不一而足。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值得我们深思。 澎湃新闻:一战期间是现代中国民族主义运动形成的关键阶段。这一时期的民族主义,从内涵、影响、表现、传播方式等方面来看,与此前(如义和团时期)的民族主义相比有何不同? 马建标:民族主义是一种情绪运动,如果缺乏强烈的思想刺激,很难发展成大规模的民族运动。恰恰在这个时候,日本于1915年逼迫北京政府接受“二十一条”,由此引发旷日持久的反日运动。日本政府在1915年5月7日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北京政府在48小时之内接受二十一条,否则就兵戎相见。因此,5月7日(当时南方多把5月9日作为国耻日)事后被定为“国耻纪念日”,并被载入教科书,成为五四一代青年学生的“国耻记忆”。 国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日本在一战期间对中国的侵略扩张,加深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亡国危机意识。北京政府在对日交涉中,也有意识地利用中国人的民族主义情绪作为弱国的“外交武器”,抵制日本的霸权外交。总体而言,一战前后的民族主义运动的领导者主要是知识界的领袖如梁启超、陈独秀、李大钊等人,运动的主体主要是学生界、商界、报界、律师公会等现代社团,这些运动主要发生在北京、上海、广州等沿海城市以及内陆的省会城市。 当时的民族主义思想传播主要有三种方式:其一是大众纸媒,以《申报》、上海《民国日报》、《晨报》、《时事新报》、《新青年》为代表的现代报刊杂志是民族主义思想传播的主要媒介;其二是高等学校,以北京大学为首的大学教授、学生组织了“新潮社”、“国民杂志社”、“觉悟社”等现代社团,宣扬民族主义学说;其三是街头演说。一战期间,特别是在1915年二十一条交涉,以及1919年五四运动期间,许多学生参加“救国十人团”,走向街头,深入乡村,向普通民众宣扬爱国主义,鼓励百姓抵制日货。这些演说虽然效果有限,却开启了城市知识分子走向民间的先河。 五四运动期间,街头演说开启了城市知识分子走向民间的先河。 如果与义和团运动相比,一战时期的中国民族主义运动表现得更加理性,可谓是“文明排外”,这主要是因为知识分子是民族主义运动的领导者,所宣扬的精神理念也是理性的爱国主义。相反,义和团运动的领袖主要是出身底层社会的农民和流氓无产者,他们目光短浅,精于算计,缺乏现代国际观念,更被清廷内部坚持排外的保守派所利用,所以义和团运动表现出来的“民族主义”,是“非理性的”,“愚昧的”,因此被时人称为“野蛮排外”。但是从义和团运动到五四运动,这期间中国的民族主义运动发展又具有历史的继承性。 五四期间,来华访学的哥伦比大学教授杜威曾在1919年发布一篇文章《中国人对外观念的转变》(Transforming the Mind of China)。杜威认为,义和团运动标志着现代中国的开端。义和团运动是旧中国拒绝外国人和外国影响的最后努力。义和团的失败意味着中国不得不在思想上、精神上、经济上、金融上以及政治上依赖西方。但是中国不可避免地依赖西方,毫无疑问是积极的而非被动的耐心接受。“中国在1900年了解到,她必须根据西方列强强加于她的要求而调整自己。”从义和团运动的“野蛮排外”到五四时期的“文明排外”,正是反映了古老的中华文明在遭遇强大的西方文明时,所表现的复杂曲折的历程:只有积极的对外开放,融入国际社会,才能确立中国的国际地位。 澎湃新闻:有一些战前对西方文化持欢迎和认同态度的知识分子,如梁启超、梁漱溟、张君励、章士钊等,战后都走向了文化保守主义,成为中国传统的捍卫者。是因为战争摧毁了他们对西方文化的崇拜,抑或更主要是因为当时正在抬头的民族主义? 马建标:1918年底一战刚刚结束,梁启超就和地质学家丁文江、军事理论家蒋百里、政治学家张君劢等人到欧洲考察。旅欧归来之后,梁启超思想发生巨变:开始提倡东方文明,回归儒家哲学。五四以后,民族主义思潮势不可挡。此时,梁启超对传统文化的回归,外在原因当然与他对西方文化的反思有关,但其内心深处回响的可能还是民族主义。梁启超终其一生都在为创建一个“少年中国”而努力,无论他的思想如何变化,隐藏其心灵深处的民族主义思想是牢不可破的。因此,梁启超在五四以后对东方文化的推崇本质上是一种文化民族主义。今天重新思考一战的遗产,我觉得文化保守主义除了彰显中国人的文化自信之外,并没有特别的值得称道的地方。 澎湃新闻:一些西方知识分子对欧洲文化感到失望,也转向东方寻找“救世的方法”,杜威、罗素都在战后来到中国。他们在中国所寻找的东西有没有在西方世界产生影响呢? 马建标:战后确实有一些西方知识分子对欧洲文化感到失望,但主流知识分子仍然对西方文化充满信心,他们甚至想用西方思想改变中国。当时在中国最有影响的一个西方知识分子是杜威。杜威思想战后在中国的盛行,与他的学生胡适、郭秉文、蒋梦麟等人的推崇有关。五四之后,新文化运动蓬勃发展。胡适等人作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掌握着学术话语权,正是在他们的运作下,杜威一家人在1919年4月30日到1921年7月11日四处游历,兜售其实用主义思想。杜威刚到中国不久,在给哥伦比亚大学校长穆雷?巴特勒(Murray Butler)的信中写道:“我一到这里就见到了从北京来的胡适博士,还有来自上海本地和南京的教育家们。他们都感到现在是中国教育和思想发展过程的关键时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西方尤其是美国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将比任何时候对中国都更为有用。” 五四之后,中国思想界发生分裂。胡适属于右翼知识分子的领袖,杜威的实用主义思想恰好符合他们的政治理念和文化追求。同时,由于俄国十月革命的发生,也使得马列主义在左翼知识分子中间颇为流行。这一左翼倾向也使得英国哲学家罗素在中国大受欢迎。有趣的是,这种思想分歧起初并没有影响杜威与罗素的友谊。实际上,正是在杜威的帮助下,罗素也在此期间来华访问。一时之间,当时西方最有影响的两位知识分子领袖齐聚中国,成为近代中外文化交流史上最引人注目的现象。罗素所到之处,受到左翼知识分子的顶礼膜拜。恰在此时,杜威与罗素的友谊出现了分裂,双方都被中国的“粉丝”各自包围着。或许是这种一决雌雄的念头导致了两人关系的破裂。罗素在给一位朋友的信中写道:“杜威夫妇在这里,战争期间他们因为信奉自由主义而在美国陷入了麻烦,像任何人一样糟糕——美国帝国主义者,讨厌英国……不愿意面对任何不愉悦的事实。1914年的时候,我喜欢杜威胜过任何其他美国学术圈中人;现在我不能忍受他了。” 杜威与罗素此时都变得非常“爱国”,他们都在为自己的国家在中国的利益进行辩护。杜威甚至主张要对中国进行财政上的“国际共管”。杜威虽然对神秘的东方文化有所迷恋,但只是一种新奇的爱好而已,更谈不上将其用于改造西方文化。关于战后西方知识分子对中国文化的推崇,中国人总是津津乐道,似乎中国文化真的可以拯救世界,这只是国人的主观想象而已。但是,中国文化自有其魅力,与西方文化相比,各有所长,我们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原题:一战百年︱马建标访谈②:一战给中国带来了什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