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时间推回到1990年前后那段时间。那时候,我还穿着开裆裤学习说话,马路上自行车比小汽车多得多,文艺青年们戴起蛤蟆镜蹬上喇叭裤走过街头、牛气哄哄地在北京二环内那些已经开始显出老旧的板楼墙根下站定抽一支烟。巨大的变化正在酝酿,一段近乎全新的历史时间在胚胎中蠢蠢欲动,我们今日所熟知的一切不知觉中已悄然显露雏形;而与今天不同的是,有关诗歌与诗人的消息,在那时依然能够成为公共性的话题。 那些年,两位年轻诗人的死亡事件分外引人注目:一个是顾城,另一个是海子。当然,可纳入同一话题讨论的不只他们二人,还要加上戈麦、骆一禾等,他们在短短几年内的相继离世激起了“诗人之死”的讨论。在市场经济席卷天地、欲望狂欢大幕开启、理想主义骤然幻灭的转折时刻,这样的话题可以满足太多隐喻的冲动和阐释的需求。顾城的死亡争议太大,站出来详细谈论的人不多,倒是海子的死亡仅仅关乎自己(至少在形式上是这样),由此便可以安全妥当地接纳下那些迟来的赞美、痛惜的哀悼、浪漫的崇拜乃至“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庞大感慨。如今又是春天,倘若海子真能如他当年所写那般,“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见到自己身后的这般场景,不知又该作何感想? 1989年3月26日,海子在山海关一段慢行铁轨上卧轨自杀身亡。西川在《海子诗全集》后附的《死亡后记》中写道,“海子在孤独寂寞中度过了一生,死后为众人如此珍视、敬仰,甚至崇拜,这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事。我们由此也可以看出诗歌的力量所在。”在我看来,这话说对了大半。海子生前落魄、死后扬名,这是确凿的事实;只是若要以此来推证诗歌的力量,恐怕却不容易同我们的期待完全吻合。有人把海子自杀看作是对诗神的自我献祭,进而称之为“诗歌烈士”——然而,诗神想要的大概不是活人,而是好诗;追封谥号则是最容易又最无实际意义的事,甚至会有借他人哀荣抒自己块垒的嫌疑。一代代文艺青年动辄爱拿海子自比,甚至跑到山海关铁轨摆拍——那些强说愁绪的矫情文章往往会拉低海子的身价,至于摆拍爱好者则未免有亵渎之嫌。与海子有关的地方不少,现在都愿意沾一点海子名声的光,当初他们对待海子的态度则远不似今天这般热诚——这没什么好苛责的,世事本来如此。海子诗作的仿写者众,只可惜写得好的少——海子属于那种语言天才,才分不济的仿写者很容易被他的气场框住。在中国现当代诗人之中,除去徐志摩等极少数孤例,海子的作品大概是被一般读者传颂最广的——这是好事,但无奈之处在于,大众所熟知的那几首海子的诗,在我看来并不是他最出色的作品,甚至并没有被真正读懂。 西川将海子的死称为“我们这个时代的神话之一”。神话难免要被不断地想象、发散、阐释,乃至误读,这是神话之所以为“神”的固有元素之一。饶有兴味之处在于,大众对海子的误读,恰恰反证、加深了海子形象及其诗作中强烈的孤独感和悲剧性。对大多数读者来说,提到海子,第一反应都是《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被他们读出了温暖的感觉,生活的幸福明媚尽在其中,有人将这首诗作为歌词谱曲,曲调也是温婉抒情的风格。可惜大多数人都忽略了两点:第一,海子要“做一个幸福的人”,然而是“从明天起”。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更何况在诗人的情感世界里,一天并不以24小时的刻度计算,它可以是瞬息、可以是一生,也可以是永劫。喂马、劈柴、周游世界……这些美好吗?当然美好,诗人心向往之,但在真正有效的“今天”,海子依然是那个悲伤的诗人。第二,海子为每个陌生人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问题是,“我”呢?“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依然是一种拒斥、疏离的姿态:幸福的人们你们去吧,我终究是注定要守在自己的孤独之中。更何况,那个决心从明天起就开始幸福的“我”,也依然是一种想象的愿景:这个世界早已告诉我们,愿望但凡被郑重其事地写下来,大都是由于自知没有太多实现的可能。“今天”和“我”永远是缺席的,海子坐在永恒的阴影里,微笑着看着阳光下幸福的人世和欢笑的人群——那美好的一切,注定是哲学意义上的“他者”,这里面滋生出一种伟大的、诗的悲剧性。对大众而言,他们爱海子目光尽头的光明。对我来说,我爱海子目光源头的阴影。以一种二律背反的奇特方式,我们的爱在海子的目光中合而为一。 在传播理解的层面,类似的误读和遮蔽是普遍存在的。不过有些时候,读者从清寒凄伤的诗句中读出了暖意绵长的感觉,这还真得怪海子自己。海子的语言充满天分、内力强劲、精致而深情,往往还拥有鲜明的韵律节奏感(这种内在的韵律,一方面来源于乡土/自然美学的古老呼吸节奏,另一方面也可看出加西亚·洛尔卡等融合了民间谣曲元素的西方现代主义诗人的影响)。这样的语言容易令人迷醉,而在迷醉微醺的状态下,人们对喜悦与悲伤、绝望与渴望、安宁与焦灼等情感的体验辨认,有时就会产生混淆。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明月如镜高悬草原映照千年岁月/我的琴声呜咽泪水全无/只身打马过草原”(《九月》)、“西藏,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没有任何夜晚能使我沉睡/没有任何黎明能使我醒来//一块孤独的石头坐满整个天空/他说:在这一千年里我只热爱我自己”(《西藏》)、“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她自己/一切都在生长/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空空/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日记》)……就拿后面这首《日记》为例,我们都能看出,这首诗多半与一个具体的女子有关,牵涉到人类最平凡(甚至略显庸俗)的欲念焦渴,但当这一切由海子在语言中重新组织起来的时候,我们竟从中读到了一种宗教般的开阔甚至安宁。这样的句子拥有某种古老而神秘的舒适度、安抚力。有时,在阅读海子那些最沉痛、最悲伤的诗句的时候,我的嘴角也会不知觉浮现起一抹深沉的笑意——这并非不敬,也无关理解力,这只是我被天才式语言行为挑起的应激反应,它既是精神的,也是肉身的。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诗作,永远无法令我笑出来。例如之前提到过的《春天,十个海子》,写于1989年3月14日凌晨,基本可以算作是海子自杀前最后的绝命诗。尽管有些残忍,但我不得不承认,在海子的若干杰作之中,这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这首诗展示出一种狂暴而混乱的情绪强力,语言才华成为那强力尖端处锋利的爪子。光明与黑暗、复活与死灭、温柔与野蛮、吼叫与沉默、狂欢与悲伤……所有这一切混淆厮打在一起,终至于血肉模糊: 春天,十个海子全部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究竟为了什么? 春天,十个海子低低地怒吼 围着你和我跳舞,唱歌 扯乱你的黑头发,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 这是一个黑夜的孩子,沉浸于冬天,倾心死亡 不能自拔,热爱着空虚而寒冷的乡村 那里的谷物高高堆起,遮住了窗户 他们把一半用于一家六口人的嘴,吃和胃 一半用于农业,他们自己繁殖 大风从东刮到西,从北刮到南,无视黑夜和黎明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一次,连海子自己也变成了“他者”。一切都在分裂、一切都陷入了混乱,语言和情感都在自我质疑、自我吞噬,全诗走到结尾部分甚至陷入了某种谵妄状态(这残酷的谵妄竟也是迷人的)。这是自我的破灭及粉碎,呈现为毁灭性的情绪暴力,我们已经不难从中察觉到某种不祥的气息。诚然,有些作家可以一面在文本内毁天灭地、一面在现实世界里保持从容,这是两个世界、两种自我、两套角色间内外平衡相互抵消的功夫。但海子不一样。他也许是入戏太深,也许是完全不会表演,他其实一直都是个孩子。我们看到,这首诗甚至谶语般地描述了海子最终的死亡方式:“骑上你飞奔而去,尘土飞扬/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是巧合还是认真的暗示,我们现在大概已无从得知。那是3月14日,距海子卧轨弃世只剩下不到两周的时间。 被劈开的,不仅仅是海子的肉体。不论生前还是死后、不论在世俗世界还是文学世界之中,海子似乎一直都难以摆脱分裂矛盾的宿命。他生前孤单落魄,身后却声名鹊起;他充满了岩浆般炽热的爱,但爱情生活似乎不怎么顺利;在诗歌的世界中他自诩为王,从容而骄傲,现实世界则常常令他仓皇;他说他不想成为一名抒情诗人,他的野心是“成就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但时至今日,最被读者们喜爱,也最为诗歌界同行看重的,恰恰是那些深情满满才华横溢的短诗;他是中国农耕文明最后的诗歌天才,可新的历史注定将以都市为核心来建构;到今天,海子的诗依然是天才的诗,只是对今人的情感结构和经验世界来说,它们似乎正渐渐失去阐释力。但不论怎样,这一切都已经是身后的喧嚣了。我想起茅盾为萧红《呼兰河传》所作的《序》中的文字,忽然觉得很贴合: “二十年来,我也颇经历了一些人生的甜酸苦辣,如果有使我愤怒也不是,悲痛也不是,沉甸甸地老压在心上,因而愿意忘却,但又不忍轻易忘却的,莫过于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对于生活曾经寄以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了的人,是寂寞的。” 那是1946年,萧红的骨灰已在香港浅水湾寂寞了四载;而现在是2017年,距离海子的离开,也已经有28个年头。他也是寂寞的,寂寞于自我在世界前的幻灭,也寂寞于自己同自己的不自恰。热闹只属于我们:每年这个日子,都会有不同的人抱着不同的心态,来谈论他的诗、谈论他的死。就我个人来说,我愿意抛开那些隐喻象征的光辉、过度阐释的言辞,只安安静静坐下来,想想他寂寞的一生,读读他天才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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