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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健吾传:批判的锋芒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新文学史料》杂志 韩石山 参加讨论


    一位被遮蔽的文学大家
    一位被鲁迅、朱自清、汪曾祺、司马长风等赞誉有加的
    现代名士
    《包法利夫人》的译者、《雨中登泰山》的作者
    他就是李健吾
    
    就在李健吾与尤淑芬结婚的前一个月,1933年9月9日,沈从文与相恋多年的张兆和结婚,住在西城达子营的一个小院里。自从会贤堂的宴会上相识,李沈两人就成了好朋友,李健吾断不了来达子营沈宅聊天。年底前巴金也住在这儿。
    沈从文也是双喜临门,就在新婚的这个月,从吴宓手里接编天津《大公报》的文艺副刊。新编辑就得有新作者,一方求贤若渴,急欲光耀副刊版面,一方技痒难耐,正待一展雄才,两好并作一好,于是《大公报》的文艺副刊上便接连出现了李健吾那峭拔机警、锋芒毕露的批评文章。如同一员骁将,挥舞着手中的方天画戟,拍马直奔敌阵,要在百万军中取了上将的首级。
    有人写了一篇文章,综述明清小说的趋势,从小说是人类社会的反映谈起,接着举了三个例子,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在中国君主专政时代所产生的《红楼梦》与法国民主革命时代所产生的《双城记》绝不相同。”虽语焉不详,大体也能说得过去。李健吾那鹰隼一样的眼睛,看出了其中的破绽,更看出了其中隐含的社会学批评的凡庸,当即写出《从〈双城记〉说起》予以批评。
    
    先指出史实的出入,“《双城记》是狄更斯1859年的作品,背景是1789年左右的法国大革命,书和历史相距六十余年,说是那时的出产,事实未免歪扭,而且狄更斯是英国人,不是法国人”。
    自知有理而无情,退一步,他说,其实这只是一个绝小的错误,倒是另外一个过节不容漠视。囫囵吞枣是我们目下的通病,流行名词的堆积也成了渊博的佐证。譬如研究一件作品,我们往往加重社会的关系,运用唯物史观解释一切的成就。这并没有错,可惜中途遗失了许多。
    这才是他所要批判的,仍有点含糊。接下来一个小故事,将他那厌恶的心理袒露无遗:“我在巴黎遇见一位朋友,从前研究中国文学,很写了些吃力的书籍;我以为他到海外搜集资料,没有想到他摈弃了过去的功绩,专门攻读某种主义。索性从此致力于社会的改造,人类的幸福也罢了,我却怕他装满了一肚子主义,回头再来审定我们的文学。不怕别的,却怕中国文学从此失去了他的青睐。”说得多轻巧,甚至不无惋惜之情,读者一眼就可看出,所谓“怕中国文学从此失去了他的青睐”的真义,不过是怕中国文学从此之后,因那“一肚子主义”的“审定”而遭殃罢了。
    “这全是小焉者也,重要的是态度。”又退了一步,不等站定,便将手中的方天画戟照直刺了过去——
    一本书或许无色,或许有色,我们读者却应该永久无色,永久透明。至上的艺术品无所谓态度,从人类的文物凝炼出来,能够不沾染文物的气息。批评家应该具有成见,然而为了成见找例子,因而牺牲了例子,不大应该。有时我们觉得归纳法胜过演绎法,对于批评家,犹如对于历史家,我想这是对的。我欢迎朋友研究社会主义,不过怕他戴上眼镜来观察。艺术具有社会性:哪一件艺术品不出自人类?哪一个社会不是人类的集合?这里的根据是人性,不完全是社会的政治性,其实政治也只是人类活动的一种现象。
    这便是他对批评文艺作品的看法,自诩是代表广大读者说话的。那么,文艺作品就没有社会性的一面么?当然不好这么武断,以李健吾的见识,重要的是从哪儿着手,又怎样才能不至于误入歧途:“从艺术作品里面,我们可以看出社会的反映,但是多数人却偏重历史的知识,从外面判断作品的价值。所以认识一件作品,在它的社会与时代的色彩以外,应该先从作者身上着手:他的性情,他的环境,以及二者相成的创作的心境。从作品里面,我们可以探讨当时当地的种种关联,这里有的是社会的反映,然而枢纽依旧握在作者的手心。批评家容易走错了路,因为他忘掉作者的有机的存在。”
    文末,顺手调侃了一下好朋友,其时已有美学家之称的朱光潜:“性情是一切艺术作品的个别的暗潮,朱光潜先生那样通畅而且可爱的一部《谈美》,没有谈起,我引为遗憾。”接下来又对周作人 (启明)表示了一点由衷的敬意:“然而,与其扯些不相干的书本以外的议论,更不如从书的本身看起。老实话,只是读书而已。这就是为什么,我崇爱启明先生,因为他用他的读书教训我们。”有调侃,有褒扬,率性而为,是李健吾的心地坦诚,也是那个年代文坛风气的纯正。
    随后又发表文章,评价清代小说《绣像飞跎全传》。平静的论述,不是他擅长的。褒扬,哪怕是轻度的,对一部清代的小说,提不起他的兴致。除个别文句的警醒外,这是一篇平平常常的文章。
    一旦有了批评的目标,可就来劲了。8月间,这位还谈不上翻译家的青年学者,又在《大公报》上发表文章,对当时文学翻译界的老前辈伍光建和他翻译的《英美名家小说选》作了一通切实的挖苦。
    读李健吾的文章,不能光考究其思想意义,一定要赏析他那曲折有致的文笔特色。
    先说看到商务印书馆的广告,介绍伍光建先生选译的英美名家小说二十种,他以为是全书的译出,预约价只有五元,这未免便宜了我们读者。于是去订了一部,付款后得到已出的五册。原来是节译,英汉对照,是为了中学生或同等学力而出版的。不打算看了,那就拿回去送给弟弟们看吧。——纯粹是行文的关节,他就一个弟弟,还不跟他在一起生活。
    接下来说,他对伍先生,原先有着怎样的好感。小时候,一册《隐侠记》曾叫他整整一个月没吃好饭,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书中的达特安,犹如更小的时候离不开白眉毛徐良,或者黄天霸。后来看见胡适之先生赞誉《隐侠记》的文章,觉得胡先生一点也没有过分,同时也就牢牢记住了伍先生的名姓。“现在已然若干年,若干年,而我自己,辗转徙离,陷进一个不可窥测的深渊。钻在我所爱好的欧西名著里面,惹了一身尘土,对于童时的经验,我也就恍若隔世了。”
    还嫌台子不高,再垫上块厚厚的砖,将这位老先生的容貌恭维上一番。看书上那张四寸小像,虽是第一次瞻仰伍先生的容貌,究竟秃了顶,上了年纪,样子有些冷峻,严重,不过精神透出饱满,真是一个从所事、务所业的气魄。于是他打开《二京记》,一本狄更斯的知名的小说,想起当年在大学一年级读原著时的一切。
    够了,够了,恰当其时,他一脚踢倒了自己垒起的高台,于是敬爱的伍先生不得不摔了下来——
    我的老天爷!这是伍先生译的,这《隐侠记》的光荣的译者?我的心沉了下来,好像我撕碎了我童年的时光之网,坠入无底的灰色的人生——无一不是失望的人生!《二京记》就是我们已然耳习的《双城记》。现在,读者们,假定你们是中学生,和我弟弟们一样的英文程度,打开书……
    这年轻的刽子手,开始抽筋剔髓,一刀一刀地来消遣我们可怜的伍老先生了。
    先剔下《狄更斯传略》中的一句话:“这部小说的长处不在于概念人物……”他反问道,什么“概念人物”?我们知道概念是一个抽象名词,但是将这用作动词,我们就有些如坠五里雾中,譬如将“概念”两个字换成“孕育”,问题就解决了。这还是客气的。
    又剔出正文第一段的第一句:“有一大桶的酒跌在街上,酒桶打碎了。”这回就不客气了。他故作惊讶地,几乎是喊道:“酒跌在街上,我的先生!如若我是一个好兄长,我一定笨手笨脚地译做:‘一个大酒桶掉下来,碎在街上。’或者:‘一个大酒桶掉在街上,而且打碎了。’”
    这次是连赞赏过伍氏的胡适也一并捎带上了,注意下面引文中“尝试”二字,原文中第一个“尝试”旁边特别加了着重号——
    和伍先生的一比,这也许只是半斤八两,然而我的弟弟们,至少不用尝试,便知道打算。我不相信伍先生是直译,鲁迅先生所谓的直译,因为伍先生是硬译或者死译。他不知道译文也有生命,应该在字斟句酌以外,追寻一种语言的自然的节奏。最好的翻译也是一种创造,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那样爱好佛经,因为它自身完美。有时我想,像伍先生这样的名译,真正应该学学隋唐时代的僧侣,不仅仅将这当做一日三餐的生计,而且更加神圣其事,舍了心,发了愿,牺牲一辈子,看做理想跟上去。佛爷笑着脸,鼓着大腹,好叫徒众打进他的脏腑,然后才堪宣讲真谛。我是说,译者应该钻进作者的生命,才不至于有失他的精神。这是事业,是信仰,是真实与美丽的结晶。然后不至于陷进一个永生尝试的圈子。
    对这样几本错误百出的书,该怎样处理呢,他说,他回到家,将这五本书放在书架最后最低的一格,一点不想叫弟弟和他纠缠,他怕极了那些无聊的请问,倒不如让他们抱住字典,一个字一个字地自己思索。中学生太老实,人家给什么就吃什么,于是有人看准了他们良弱可欺,便如此这般来和他们开胃。他们全然信托,一点不晓得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所谓一服良药者,左不过是走江湖的套数。上了当的,只是我弟弟那群羊羔似的中学生而已。——他的弟弟是无此灾难了,因为有他这个哥哥呵护着,可我们的翻译家呢?
    在尽情的消遣之余,他并没有忘了一个忌讳,伍光建毕竟是海内有名望的老翻译家,这样糟践人家,别人能服气吗?对此,这聪明过人的刀斧手,也不是没他的解释。他要让读者彻底地服气。“其实伍先生的译文自有他的特长,就是:他有他特殊的调子,如若有人说我讥讽,我愿意改做老练。不过你不觉得,他有时译的太不费力气?他译得日子久了,而且译熟了,于是一管笔滑了下来。他渐渐失去他早年那点质朴。”再一个原因呢,
    “说到《隐侠记》,我现在有时想,固然伍先生译得不坏,而另外还有易于成功的原因:大仲马的文字本身粗窳,简单,容易上笔,而译者何况是根据英文重译。”这么一说,这位译界名宿,真是一无是处了。
    最后,得意洋洋地,他要走开了,意犹未尽,又将手中的利刃随手甩了出去,不是对着已颓然倒地的伍老先生,而是对着当时中国文化界的一种不良的风气:“随便翻开哪一本杂志,在标题之下,你一眼看见的是个耳习的或者知名的中国人,如若不是看到最后,有一个小注,简直不知道是创作还是翻译。这和欧西杂志正好来个相反,所以中国杂志比起来进步多了,和一般译者一样,知道了商业化的重要。于是原作者朽矣。”
    通观这篇文章,是论文,不也像一篇故事吗?
    此文名为《伍译的名家小说选》,值得玩味的是它的署名,不是李健吾,而是刘西渭。这是他第一次使用刘西渭这个笔名。是觉得自己的辞锋太严苛,还是因为其中捎带了胡适而有意回避?不管怎么说,总是个异数。取这个笔名时,他定然想到了九岁时,在渭水西岸那个关中农村,度过的一年多的畅快日子,使枪弄棒,练拳习武,满世界地疯跑。说是纪念,未免言重,更多的考虑是怎样组合成一个让人看了像个真名的名字。西渭,能将他人的猜测引开,或许是哪个陕西人吧。至于取刘姓,想来没有深意,只是这个姓太普通了。要的就是平庸,自有文章去增添它的伟岸。
    此后,李健吾又接连在《大公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中国旧小说的穷途》和《现代中国需要的文学批评家》。
    在后一篇文章中,他对中国的批评家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他说,在我们这样一个不文的时代,一个合格的批评家,不光应当具有书本的知识,鉴赏的能力,了解得透彻,更要具有语言文字的知识。你要以身作则,语言必须说得过去。有时他们在一起谈笑,以为“我们今日理想的批评家,在他自身和一切以外,应该合有鲁迅或者岂明的文笔,赵元任的语言,黎锦熙的文法,然后才说得上什么批评”。这自然是笑话。
    而眼下,中国需要的还不是那样全面的批评家——
    所以一生气,我们直以为中国现时需要的文学批评家,不是什么这个派,那个派,倒是一个切实而厉害的马莱尔布,因为我们的时代和他的时代几乎全然相似。你这一句话对吗?说的美丽吗?从前这样用过?如今这样说着?我们现在缺乏的正是这样一个迂阔的学究。他从来不管你写些什么,只要你写的属于人性以内。他能够阻拦一个大作家产生吗?不能够。他可以帮忙一部杰作出世吗?可以。这就是我们今日需要的文学批评家。
    这,不妨看作他将要对中国文学界负起的责任,一个郑重的个人宣言。然而,截至现在,我们还只能佩服他的伶牙俐齿,聒聒不休,至于他是不是一个优秀的文学批评家,还得等他那些精辟的,就具体作品而写的批评文章发表之后。
    选自《李健吾传》,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本书是国内迄今为止唯一的一部李健吾传记作品,作者围绕李健吾丰富的一生,多方搜寻史料,尽可能客观完整地呈现了李健吾这一被遮蔽多时的文学全才。
    李健吾以文学批评名世,但他的文学成就却不尽如此,他在散文、小说、戏剧、翻译、法国文学研究等领域也成绩斐然,鲁迅、朱自清、汪曾祺、司马长风等人都赞誉有加。他的翻译作品《包法利夫人》,二十九岁写成的《福楼拜评传》,均为传世之作。他的散文作品《雨中登泰山》入选中学语文课本,影响了一代人。
    他是中国现代文学的参与者,他的长篇小说《心病》、中篇小说《终条山的传说》,他以笔名刘西渭写就的绚烂的批评文章《咀华集》《咀华二集》,他编导的话剧作品,均是现代文学大花园中的灿烂花朵,透过他与现代文人诸如郑振铎、蹇先艾、朱自清、周作人等人的交往,亦为了解中国现代文学的真实图景打开了一扇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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