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8日《书乡周刊》登载《冯雪峰,一首诗牵扯了后半生》一文(以下简称“唐文”),作者署名唐山。因该文关联诸多历史人物,且有许多史实错误,唐山的一篇文章搅乱了很多史实。作为冯雪峰的后代亲属,我们依据史料和事实做如下陈述。 “肤浅和轻浮”是谁说的? “唐文”:1928年初,冯雪峰来到上海,正赶上创造社、太阳社围攻鲁迅,冯写了《革命与知识阶级》,……鲁迅很不满意,说冯“大抵是创造社一派”的人,称该文“肤浅和轻浮”。 《革命与知识阶级》是冯雪峰25岁时所写维护鲁迅的文章。因当时发文维护鲁迅的人并不多,鲁迅起初误以为“大抵是创造社一派”,后经过柔石解释,误会即消除;鲁迅还主动拿“关于辩证法的小册子”(日文译本)叫柔石带给冯雪峰,并转述鲁迅的话“我买重复了一本,去退还内山书店也麻烦,你带去送给你那个同学去罢,省得他再买了。”鼓励冯雪峰从事翻译。此后,柔石带冯雪峰去见鲁迅。 “肤浅和轻浮”并非鲁迅之言,而是冯雪峰在重读《呐喊》、《坟》和《华盖集》等文深入了解鲁迅后写在《回忆鲁迅》中的自谦自责之言。唐山却将其变成了鲁迅“批评”的话。 冯雪峰“将鲁迅操纵在手中”? “唐文”:冯雪峰通过“韧的坚持”,将鲁迅操纵在手中,但冯有时也嫌鲁不“听话”。据胡风披露,冯雪峰曾私下对他说:“鲁迅还是不行,不如高尔基;……他只是签一个名。” 唐山的文章中,多处引用了许广平回忆中的话,这里有必要呈现许广平回忆的原文。 许广平:和某某社(按:指未名社)保持相当友谊,曾在北平旁听过先生讲书的青年F(按:指冯雪峰),后来在闸北和先生住在同里,而对门即见,每天夜饭后,他在晒台一看:如果先生处没有客人,他就过来谈天。他为人颇硬气,主见甚深,很活动,也很用功,研究社会科学,时向先生质疑问难,甚为相得。……先生说:“有什么法子呢?人手又少,无可推诿。至于他,人很质直,是浙东人的老脾气,没有法子。他对我的态度,站在政治立场上,他是对的。” ……有时听听他们谈话,觉得真有趣。F说:“先生,你可以这样这样的做。”先生说:“不行,这样我办不到。”F又说:“先生,你可以做那样。”先生说:“似乎也不大好。”F说:“先生,你就试试看吧。”先生说:“姑且试试也可以。”于是韧的比赛,F目的达到了。对庄严工作努力的人们,为了整个未来的光明,连自己的生命也置之度外的,先生除了尽其力所能及之外,还有什么需要坚持?这时候见到的先生,在青年跟前,不是以导师出现,正像一位很要好,意气极相投的挚友一般。 ——引自许广平《欣慰的纪念》 许广平“觉得真有趣”的“韧的比赛”,即冯雪峰与鲁迅的对话:“先生,你就试试看吧。”先生说:“姑且试试也可以。”——唐山将这种关系说成了“冯雪峰通过‘韧的坚持’,将鲁迅操纵在手中。” 显然,当年28岁的冯雪峰,不可能将年长自己22岁的文学家、思想家鲁迅先生“操纵在手中”。他们之间的情谊,恰恰是许广平笔下“甚为相得”、“很要好,意气极相投的挚友一般”的亦师亦友的情谊。 唐山还说:“冯有时也嫌鲁不‘听话’”,继而以“据胡风披露”的冯雪峰“曾私下”说的话去“印证”。这里需提请注意:既然是“私下”,那原本应是冯雪峰与知心朋友的单独聊天了,那么这类话是在冯雪峰生前还是死后披露的?如果是后者,便是死无对证之言论。是否属实?无法得到认证——先逝者冯雪峰已没有出证和辩诬的机会。现存大量史料与事实皆证明:无论鲁迅生前与逝后,冯雪峰都非常敬重鲁迅。所谓冯雪峰对朋友“私下”说的话,倘若被误记或误传,岂非辜负了说话人对对方的信任?唐山却偏偏引用了无法对证的单方面言论。 “冯雪峰的性格” “唐文”的第一个分标题下曰:冯家世代务农,父亲性格粗暴,少年冯雪峰常遭虐待,在性格中留下印记,鲁迅夫人许广平说他“为人颇硬气,主见甚深”。 唐山从一开始就刻意勾勒冯雪峰的父亲“性格暴躁”等(出自冯雪峰对家庭情况的自述,而对他身上继承了祖父与母亲淳朴、正直、善良的秉性与家风视而不见),再扯上在冯雪峰“性格中留下印记”,继而嫁接上许广平回忆鲁迅与冯雪峰关系时所说的“为人颇硬气,主见甚深”,在读者眼前PS出“冯雪峰的性格”。此后,从分标题(《鲁迅遭遇“韧的坚持”》、《一时冲动酿大错》等)到内文(多处断章取义地“截取”时人回忆等),唐山都对其所认为的“冯雪峰的性格”进行渲染。 ❶被省略掉了的“不过……” “唐文”:冯的性格急躁,唐弢说:“曾经和他(指冯雪峰)发生过几次争论。……令人望而生畏。” 唐山省略不引“令人望而生畏”后面的“不过……”。事实上,唐弢接着说:“不过,他的诚实仍然使你相信:这个人决不会弄虚作假,暗箭伤人;甚而至于只要相见以诚,满天乌云,随风消逝,反过来还会设身处地接受别人的意见。……我们的争论涉及对于鲁迅作品的理解。……回想起来,大都是由于我的措辞不当,或者态度不够谦虚的缘故。”——引自唐弢《追怀雪峰》。唐山在引用楼适夷所说冯雪峰性格脾气的一段话时,也采取了类似的手法。 ❷“未经任何人批准”? “唐文”:1936年10月,鲁迅去世,冯雪峰未经任何人批准,便在治丧委员会中列上毛泽东的名字。 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至今尚未见到权威部门的解密。 ❸“七七事变”后,冯雪峰回延安了吗? “唐文”:“七七事变”后……冯雪峰后来回到了延安,但此次出走给人留下恶劣印象。 “唐文”此说不是事实。冯雪峰在“七七事变”以后,没有回过延安。 纵观冯雪峰的一生,他的性格可以用“刚正不阿,疾恶如仇”来概括。 他始终都在追求社会进步,面对社会的不良现象他时常会发气,但却很难找出哪怕一次他是为自己的私事而发气的例子;他公而忘私、以身作则——“自身硬”的例子却比比皆是。 冯雪峰的后半生岂是“因诗获咎”? “唐文”:冯偏偏又因诗获咎,给自己后半生带来无穷烦恼。 唐山所说“因诗获咎”是指冯雪峰在1932年“左联”与“第三种人”论争时,因芸生(即邱九如)的《汉奸的供状》这首诗——鲁迅为此写了《辱骂与恐吓决不是战斗》,使冯雪峰“后半生”获周扬的“咎”(罚)。唐山还说“因为一首诗,冯雪峰与周扬成了死对头”,并在其文章开头引了冯雪峰的《菖蒲》一诗,与其文章标题相呼应,客观上形成了其后文与《菖蒲》一诗有关——即冯雪峰是因自己所写的诗而“获咎”的表象。 事实却是:冯雪峰后半生蒙冤,主要是因1936年“两个口号”论争时的事,并非是因1932年“第三种人”论争时所谓“一首诗”的事。冯雪峰1936年4月到上海先找鲁迅和茅盾,是遵照党的指示。周扬等人与鲁迅之间的矛盾在冯雪峰到上海之前就已经存在。1957年周扬等人以冯雪峰1936年到上海“先找党外,后找党内”、“分裂上海左翼文艺界”,并将冯雪峰为病中的鲁迅所起草的《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全文经鲁迅增删修改,其中指称周扬等人为“四条汉子”的千余文字为鲁迅手迹)说成完全是冯雪峰的文章,再附以其他编造的种种罪名,将冯雪峰打成“右派”,开除党籍,进行错误批判。 尤其是在冯雪峰蒙冤中起关键作用的鲁迅《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一文的手稿,周扬在1957年8月14日召开的那次错误批判冯雪峰的作协党组扩大会议之后,根据许广平在会上发言时所披露——原稿保存在北京鲁迅博物馆的线索,去调看并且清楚看到了其中写有“四条汉子”的大段文字都是鲁迅的亲笔。但周扬在看过之后,却令郭小川撤掉了许广平的相关发言记录,隐瞒了事实真相。——黎之、丁宁、郭小川等见证人对此均有回忆。 冯雪峰从1957年遭受错误批判后,含冤二十余载,直到去世三年后的1979年4月才得到平反。以上事实证明:唐山所谓“冯雪峰,一首诗牵扯了后半生”的观点是错误的。 “多借着鲁迅名义”行事? “唐文”:冯雪峰拿出“钦差大臣”的派头,行事多借着鲁迅名义,与周扬各行其是,…… 1936年冯雪峰带着中央的“四个任务”到上海,他联络民主人士宋庆龄、沈钧儒等,宣传党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政策;与“特科”徐强接上关系,单线领导并布置工作;设法建立电台;到四川面见刘湘,做“停止剿共、一致抗日”工作,为党筹借抗日资金;派人将斯诺与马海德送往陕北;找到毛泽东的两个儿子毛岸英、毛岸青,设法派李杜、杨承芳送往法国巴黎转去苏联……等等。这些事冯雪峰没有“借着鲁迅名义”行事。 “钦差大臣”之语,出自1957年对冯雪峰错误批判时的发言中。倘若1936年周扬将冯雪峰看作“钦差大臣”,为何拒绝冯雪峰当年5月中旬的约见? 再订正几个史实错误 ■“唐文”:“李大钊遇害后,冯雪峰毅然加入党组织,从此极少写诗。”冯雪峰的诗集《真实之歌》(后选编为《灵山歌》)及许多集外诗歌等,都是在“此”之后创作的,且数量远超其“湖畔时期”。并非如唐山所写“从此极少写诗”。 ■四诗人题赠给鲁迅的《湖畔》诗集,唐山说是“冯曾托人将其辗转送给鲁迅”,此说没有根据。 ■1926年,冯雪峰翻译的《花子》,是自己投稿,不是“请李霁野转交鲁迅”;《花子》发表在《莽原》,不是“《未名》”;《花子》的发表是在冯雪峰初次拜访鲁迅之前,不是之后。 ■1926年8月冯雪峰初次拜访鲁迅,是他自己去的,不是“李(霁野)带他拜访了鲁迅”。 ■茅盾是1928年7月去日本的,不是“1929年3月”。 ■“左联”筹委是12人,不是“8名筹委”。 ■鲁迅的文章标题是《辱骂与恐吓决不是战斗》,而非《讽刺和辱骂绝不是战斗》。 ■《锦鸡与麻雀》最早见刊见报是1979年,周扬不可能如唐山所说在1975年读到这首寓言。寓言的手稿上,冯雪峰没有提到周扬,也没有相关暗示。(该寓言手稿见《冯雪峰全集》第2卷前插)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