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王”陈渠珍 位于湘西凤凰的陈渠珍墓,由黄永玉设计,墓前是一尊藏地少女西原的塑像。 每当朋友让我推荐有关西藏的书的时候,我都很犹豫要不要告诉他这本叫《艽野尘梦》的小册子。说到想推荐,是因为它对西藏风光、历史和风俗的描述十分深刻且独特,但因为文本叙述的故事太过悲戚,又怕让一些朋友因此对“想象中的藏地”望而生畏。但不管怎么说,《艽野尘梦》堪称一部奇书,既书写了历史大变局之际的政治与战争风云,也有历尽艰险的翻越茫茫雪域和大漠的冒险历程,还有让人痛断肝肠的爱情悲剧......相比《艽野尘梦》自身的文学和历史价值,它的知名度之低,实在是不相称。 “湘西王”前史 《艽野尘梦》全书由文言文写就,或许因其叙述极为简练,惜墨如金,更增加了许多事情的可解读空间。作者陈渠珍是中国近代史上的奇人,虽一生戎马倥偬,但手不释卷,笔墨功夫不亚于一些文人学者。从履历上看,他1906年参加湖南新军,其后跟随清川边大臣赵尔丰,在清朝末年奉命入藏平叛。谁也没想到,他还在藏地的时候,武昌起义爆发,辛亥革命的消息传入藏地后,他只好带领亲兵离开藏地,试图回到湖南故土。民国后,陈渠珍立足湖南,经营湘西数十年,人称“湘西王”。 《艽野尘梦》是陈渠珍在晚年追忆往昔时记下的文字。此书写于1936年,距离1911年那段往事已有二十五年,但陈渠珍对大量细节记忆犹新。故事从他由成都入藏讲起,而许多读者最关心的他带领百人于绝地求生的故事,其实只占全书后半部分。 从这里开始,武昌起义以及藏地政治变局已经开始,陈渠珍及部下,将面对是去是留的艰难选择。据书中记载,有人对他说:“大局已生戏变,三数日后,消息传遍全藏,军队恐生动摇。奈何?”陈渠珍稍加思考,心中便有了答案,便回应道:“塞外吏士,原非孝于顺孙,公所知也。此信传出,兵心必变,彼等皆川人,哥老会势力之大,亦公所知也。不如委而去之,径出昌都,以观其变”。 陈渠珍虽是个勇武的将军,亦有黯然神伤之时,尤其在面对逝去的战友时,更会无比悲伤。《艽野尘梦》里记载,在他进入青海后,在途中回忆此前的波密之役,便想到“我死亡将士遗骸未收,魂羁异域,孰无妻子”,他还想到古人所言“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触景生情,便“不禁恻然心痛,泪潸潸下也”。 对于那些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军官来说,还能有如此怜惜生命和悲天悯人的情怀,实属不易。何况,在当时那种绝境下,陈渠珍一行人能不能活着走出藏地,回到故乡亲友身边,都是一个未知数。几乎每一天都有同行的战友死去,活下去就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生死绝境 当时的生存境况有多残酷呢?陈渠珍用大量真实的细节,还原了当时的状况。《艽野尘梦》中有记载:“终日狂风怒号,冰雪益盛。士兵多沾寒成疾,或脚冻肿裂。因粮食日少,相戒不许再以粮食饲牛马。每宿营时,牛马皆纵之郊外,以毛绳拴其后,两足相距六七寸,听其肢行舵草,防远逸也。一日晨起收马,则余枣骡马竟不知何往矣。一望平沙无垠,踪迹杳然。士兵侦寻甚远,皆无所见。” 因为在冰天雪地里长期行走,没有防护措施,大量随行者被冻伤、冻死,一旦掉队,就很难再追上了。如果不读原文,很难想象当时的惨状,恐怕只有亲历者才能写下这般惊世骇俗的文字:“行雪地久,士兵沾寒,肿足,不能行。日有死亡。初尤掘土掩埋,率众致祭。继则疾病日多,死亡日众。死者已矣,生者亦不自保。每见僵尸道旁,唯有相对一叹而已”。 更有这般叙述:“余等由江达出发时,皆着短袄,裘帽,大皮衫,穿藏靴,内着毛袜。行沙漠久,藏靴破烂,则以毛毡裹足而行。行之久,毛毡又复破烂。于是皮肉一沾冰雪,初则肿痛,继则溃烂,遂一步不能行。牛马杀以供粮,无可代步。途中无医药,众各寻路逃命,无法携之俱行,则视其僵卧地上,辗转呻吟而死,亦无可如何矣。余过雪沟时,稍不慎,有足亦沾雪肿矣”。 就在他们一行人来到青海中部地区的时候,与一队有着食物、骆驼的喇嘛“意外遭遇”了。“突见人马甚多,从后至,众颇惊疑,伫视之,则喇嘛七人,策骑款段而来。又有骆驼四头,高大异常,无识之者。喇嘛忽见余等,亦颇骇异。”或许看到了对方存有畏惧之心,陈渠珍的一些部下开始打他们的主意,击杀喇嘛后,己方也伤亡多人,书中有记载,“谢海舞等六人,则负重伤,卧地呻吟。于是众皆坐地,相觑无一语”。 但是,这些伤病无法前行,别人也实在无力救援,何况这场恶斗与他们的贪婪也有关。陈渠珍对这段记述十分冷静,或者说冷酷,让人读出些许悲凉:“濒行,伤兵四人,其一伤稍轻,扶杖而行,余二人已奄奄垂毙。独谢海舞宛转地上,号泣曰:众弃我去,忍令就死耶。余等行不顾。”因为太痛苦了,伤者只好要求速死。“复大声呼曰:君等既不相救,我亦不堪其痛苦,曷以一弹饮我,以速我死。” 除了来自人性中的恶的暗伤外,还要提防狼群的袭击。在陈渠珍的记忆里,饿狼吃人的血淋淋的场面记忆犹新。类似这种记载并不少见:“但闻伤兵终夜呻吟叫苦。又闻呼救声甚急,众皆颓卧不起。次晨起视,则伤兵二人,夜为狼噬,仅余残骸而已”。 无法告别的往昔 等到了西宁,原来一百多人的队伍,仅剩七人幸存。若《艽野尘梦》只是写了这些惊险的故事,还不足以让人扼腕叹息。在凶险之旅的全程中,有一位叫西原的女子陪伴了陈渠珍。他们在藏地相识,西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却因为辛亥革命后的政治变局被卷入北上的险境里,这或许也是她的宿命了。 西原登场的时候,就让陈渠珍眼前一亮,尽管他在书中明确说西原的外貌只有中等姿色,但却被她青春灵动的美感所折服。在繁忙和紧张的军旅生活中,陈渠珍需要这样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子的陪伴,书中写道:“乘马女子,皆束丝带,袒右臂,鞭策疾驰,其行如飞,至立竿处,则俯身拔之。以拔竿多少定输赢,中一女子,年约十五六,貌虽中姿,而矫健敏捷,连拔五竿。” 或许陈渠珍都没想到,西原不仅对他温暖备至,还十分坚强,在许多关键时刻都舍身挺出,保护自己的夫君。而在北上的队伍遇到不可测的自然灾难时,西原也能凭借葬地生活经验,作出果断且准确的判断,帮助一行人走出死亡绝境。 但是,等他们回到内地后,西原却因为水土不服等原因,染上绝症后就一病不起。《艽野尘梦》写到这里也到了大结局,“药饵无效,病日加剧,一日早醒,泣告余曰:吾命不久矣。余惊问故。对曰:昨晚梦至家中,老母食我以杯糖,饮我以白呛,番俗,梦此必死。”陈渠珍悲痛欲绝,但也回天无力,西原陪伴他度过了最凶险、痛苦的时光,那些经历堪称九死一生,等陈渠珍要顺利地返回故土时,她却要永远地离开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更何况是共患难过的夫妻! 西原最后跟陈渠珍说:“万里从君,相期终始,不图病入膏肓,中道永诀。然君幸获济,我死亦瞑目矣。今家书旦晚可至,愿君归途珍重”。陈渠珍在安葬西原后,“不禁仰天长号,泪尽声嘶也”,到这里,他再也写不下去了,“余述至此,肝肠寸断矣,余书亦从此辍笔矣”。 追述几十年前的往事,还能历历在目,若非念念不忘,岂能记忆长存不灭?哈佛大学文学教授斯维特兰娜·博伊姆(Svetlana Boym)在《怀旧的未来》中曾说,“怀旧式的爱只能够存在于距离遥远的关系之中。过去与现在,梦境与日常生活的双重形象”。 对陈渠珍来说,西原的短暂陪伴也好,凶险的藏地经历也罢,都是遥远的时光隧道另一端的影像。博伊姆也说过,“怀旧本身具有某种乌托邦的未读,只不过不再是指向未来。有时候,怀旧也不是指向过去,而是指向侧面”,陈渠珍这段难以忘却的旧梦,或许是渴望忘却的,渴望忘却的是那些悲惨和痛苦,但温情与慰藉却让他不忍心与往昔告别。何况,以陈渠珍的立场看,它的发生又是命运对他的安排,是无法逃避且无法忘记的,除了用文字记录下往事,他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来与往事和解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