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哲学与其他以科学为对象的学科领域(如科学社会学或科学传播学)不同,它以科学知识及其演变的本性和结构为主要研究对象,同时也涉及一系列与此有关的认识论、方法论和本体论中的问题。 本文讨论的当代科学哲学,指的是后逻辑经验主义时期的科学哲学。这一时期大体上可以1962年出版的库恩《科学革命的结构》一书为主要标志。尽管有一系列离开逻辑经验主义的论题,如“观察中渗透着理论”、“证据不足以决定理论”等等也引起了广泛的注意和讨论,但只有库恩的科学革命观对科学哲学的演变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基本上界定了科学哲学此后的演变轨迹。 库恩的两大挑战:历史相对主义和反实在论 库恩在科学哲学的研究中引入了对历史因素的考虑,从科学革命(范式转变)的史实出发,认为范式之间不可比。人类对世界本体(即什么是真实的存在)认识的发展,不存在确定方向。比如说,亚里士多德、牛顿和爱因斯坦对世界本体究竟是什么的看法无从调和;燃素和氧气也对化学世界提供了不同的本体论基础。 库恩的历史主义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它为原已活跃于法国的巴歇拉—康古拉姆—阿尔杜塞—福科传统,提供了有力的支持,促进了历史认识论学派的发展。按照近年来主要活跃于欧陆的历史认识论学者的看法,当今认作理所当然的思想、概念和各种规范,其实都只是特定历史条件的产物,并不享有不可挑战的权威。对科学知识历史条件的强调,为社会建构论的兴起提供了哲学前提,从而推动了科学社会学的发展。但后者由于无法说明社会条件如何渗透到知识内容的建构中去,在科学哲学中相对边缘。 库恩历史主义的消极含义也不容低估,最突出的是其历史相对主义倾向。即使是并没有直接宣扬历史相对主义的历史认识论,如果不能跳出自身框架,不能在思想概念规范的历史演变中找到客观的评价标准,逻辑上也难以逃脱历史相对主义的窠臼。 由于没有理由相信科学革命会有尽头,任何一种编码于范式中的对外部世界存在物(本体)的认识,早晚都会被抛弃。库恩和他的同道及追随者声称,即此一条,就足以认定,所有对外部世界的认识,尽管工具有效,却不可能有客观实在性。库恩的观点一经问世,科学实在论者立即反击。双方就此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辩论。在这场辩论中,人们对科学知识(及其演变发展)的本性和结构,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 要驳倒库恩,并不容易。因为库恩的两大挑战(历史相对主义和反实在论)互为支持、不可分割。因此,要应对他的反实在论挑战,就不能避开他的历史论据,即体现认识论断裂的科学革命的存在;而要应对他的历史相对主义挑战,又必须首先证明对存在物的认识确实具有客观实在性。 结构与本体:世界的形式和内容 鉴于库恩反实在论的主要论据是范式转变中的认识论断裂,实在论者的主要任务则是论证:断裂之中有连续性;而连续的确实是关于世界存在物(本体)的客观知识。这是近年来甚为活跃的结构实在论问世的背景。 结构实在论者的基本主张是,尽管科学对世界的内容和本性(存在物或本体)的认识在范式转变中发生断裂(比如说,从以太跳到电磁场),但对世界的形式(结构,主要体现在数学结构,如麦克斯韦方程),却是连续的、客观实在的。 在这条论证路线中,又有几派。以庞加莱思想为源头的一派认定,人们能够客观地认识的,只是体现在现象中的世界的形式(结构);而深藏现象背后的世界的内容(本体),则永远不可企及。由于对世界本体的认识被一笔勾销,这派实际上回避了而不是回应了库恩的挑战。另一派则断定:世界除了结构以外,并没有与此不同的、形而上学的、不可认识的本体;结构就是世界的本体。于是,范式转变中的结构连续性,就可看作是对世界本体客观认识的历史演变中的确定的方向。该派论者声称,通过结构知识的实在性和连续发展,既建立了本体知识的实在性,又否定了历史相对主义,一石二鸟。 两派所说的结构,指的都只是数学结构。这就带来两个问题:第一,在他们所说的结构知识连续发展的框架中,没有科学革命存在的余地。比如说,如果只看到经典力学和量子力学的数学结构的连续性,那么量子革命在哪里呢?这是回避库恩的挑战,而不是对实际存在的科学革命作出令人信服的实在论的说明。第二,能不能把物理世界中的存在物化解为纯粹的数学结构?本体论版的创导者坚持,除了数学结构,哪有物理存在?对于这种柏拉图式的数学实在论,小圈子外,无人认同。关键在于,不经物理解读,数学结构根本就不是有关物理世界的知识。 但上述两派有一点是对的:(经过物理解读的)数学结构是人们认识(日常生活以外的微观宇观)世界本体的唯一窗口。这就是说,对世界本体的(数学)结构性知识作出适当的理解,是回应库恩挑战的必要条件。这正是建构版结构实在论的论证路线。 建构版结构实在论的思路 该派思路的出发点是,物理存在物必有内禀因果能力的性质、必定处于连接性质的关系网络之中。即不存在光秃秃的存在物,也不可能有脱离存在物自行漂流的性质和关系。存在物—性质—关系三位一体,无从分割。因此,关于存在物的结构性(即稳定的关系)知识,是通向认识存在物的唯一可行渠道。比如说,作为纯粹数学结构的李代数,一经物理学家解读,就成了有关强子流过程的流代数。后者在实验成果的推动下,衍生出一系列后续数学结构,如求和规则、标度律、渐近自由等,为认识微观存在物(夸克和胶子)提供了重要的窗口。这些结构性的知识,为夸克和胶子的建构,提供了必要的原料,最终导致量子色动力学的建立。 建构版思路在哲学上的重要性在于:它论证了有关(不可观察)存在物知识的可能性和客观实在性;突出了这种知识的建构性,以及受制于建构条件的历史性(可错的局限性和可改的灵活性)。当涉及的存在物是界定某一范式的基本本体时,这种历史性(可错、可改性),就为令人信服地理解科学革命中有关基本本体知识的断裂和连续提供了概念基础:连续性的本体论基础在于,不管新旧本体差别多大,建构新本体的结构性知识与建构旧本体的知识必有交叠;更重要的还在于,旧本体可从建构新本体的结构性知识中作为近似或特例——或者经过复杂的异质相变(如从夸克到核子)——涌现出来。也就是说,建构的结构实在论对库恩挑战作出了令人信服的回应。 从更广阔的角度来看,建构版还为理解理论科学中的本体论进路(聚焦于对理论中基本本体的研究和分析),提供了方法论基础。在科学史的研究中,它以“本体论综合”的思路出现,为理解科学革命中的辩证演变和进步特征,提供了概念支持。在科学哲学领域本身,它为新科学理论的构筑提供了方法论的指导。在理论物理领域,这通常表现为对数学结构寻找适当的物理解读。但有时更激进、更大胆的做法则是,引进新型的数学结构,以探测未知物理实体的结构性特征,从而建构该实体。这方面,英国人彭罗斯20世纪60年代提出的扭曲子空间和法国人阿兰·科纳20世纪90年代提出的不可交换几何,是著名的例子。与此有关的研究经久不衰、成果累累。近年来,国内赵国求、李康、吴国林等学者力图通过引入双4维复数时空,来把握量子概率的本体论起源,也属于这一类的大胆尝试,值得注意。 (作者单位:美国波士顿大学哲学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