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王在狱咏蝉图 金蝉脱壳 “一鸣惊人”羊脂玉蝉挂坠 每逢夏日,蝉之长吟乃吾侪所必闻。尽管其形体娇小,却声调奇高,得“一鸣惊人”之诮。此辈时而独唱,时而齐鸣,但音色却不敢恭维,单调乏味,缺少变通,像是从缝隙中挤出的悲鸣绝响,而且是越热越叫,越叫越热。所以虽然其用尽解数,自强不息,却往往是知音者寡,甚至令人生厌。 夫蝉者,昆虫之一种也。按动物学分类,属同翅目,蝉科,俗称“知了”。全世界被发现者便有3000余种,而我国已知种类有120种,常见者有蟪蛄、蚱蝉、寒蝉、鸣鸣蝉、红蝉(药用中文名为红娘子)等名目。 蝉为不完全变态类昆虫,变为成虫时,已被埋没多年。其若虫生活在地下,默默无闻,需多次蜕去躯壳后,方能长大成蝉,熬来出头之日。届时,它便伴随着急迫的心情,带着最后一层厚衣,用前足扒开一个通道,向上挺进,最终升至地面。长吸一口新鲜空气后,不禁心旷神怡,可能在心中吟到:“我被埋藏在地底多年,到今朝总得重见天光”!但初出茅庐,不可造次,亮相时机非常重要,且不敢过于招摇。它一般选择傍晚时分钻出地面,爬到植物茎干、篱笆、墙壁或石块之上,六条腿用尽气力,紧紧抓牢。先作小憩,歇息半小时左右,便开始宽衣。从胸部背面裂开一缝,依靠体内血液冲涨和肌肉收缩,蜕去旧壳,露出两只黑色的眼睛,四片透明的翅膀,长长的触角,丰满的腹胸……,真乃蝉型初具,面目一新。此过程被我善于辞令的古人称作“金蝉脱壳”。 此时之蝉,体色白嫩,四翅卷缩,如羔羊之羸弱,小鸟之无羽。可能是由于培养时间极长,故而厚积薄发,成熟速度甚快。一小时左右便由白而黄,由黄而褐,最后定位于浅黑。而前后四翅却保持洁白晶亮,近乎透明,加之有纤细黑色翅脉点缀其中,显得更加精美。人们常把制作精巧,体薄透明的工艺品,以“功薄蝉翼”喻之。从总体考察,蝉无愧于精美娇小之尤物也。 尽管在地下修炼多年,但造化不公,世道不平,赋予蝉的成虫之寿命并不很长,甚至太短,一般仅为20天左右。且为传宗接代,亦须付出重大代价。雄虫交配后不久,便黯然逝去;而雌虫仍要继续取食,补充营养,以便使卵巢中的卵粒发育成型,再选择适宜树木的枝条将卵产下,完成繁殖儿女的重任。其后亦从容西归,含笑九泉。而从初夏至秋初,蝉鸣之声不断,又是何道理?原来这是因为不同种类、不同个体的蝉出土羽化时间极不整齐,故而得以前仆后继之缘故耳。 可能是压抑时间过久,更因为表现机会太少,时间过于短暂,所以蝉们几乎是无一例外地高声鸣叫,大声喧哗,声嘶力竭,老而弥笃。似乎是控诉这吝啬的造化,诉说这悲惨的命运,亦算是利用短暂的时间,宣泄迟到的激情,享受宝贵的生命,寻觅寥寥的知音。 古语有云:“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蝉音凄楚,蝉声依稀,蝉性高洁,蝉命不永,这一切还是引起了古往今来不少诗人骚客的关注与共鸣,他们或颂扬,或同情,或唱和,或自喻,比兴寄托,发挥想象,留下了诸多脍炙人口的名诗佳句。 在众多的咏蝉诗中,唐代的虞世南之《蝉》、骆宾王之《在狱咏蝉》、李商隐之《蝉》,在文学史上被公认为一流名篇。三者虽然题材相近,对象相同,但由于作者地位、遭际、气质的差异,作品呈现出殊异之风格,构成了富有个性特征的艺术形象,被誉为唐代文坛“咏蝉”诗之三绝。 隋朝旧臣虞世南,入唐被太宗留用。由于才高学厚,为人正直,深得器重。在其所作题名为《蝉》的五言诗中,诗人写道:“垂委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可见其笔下所咏之鸣蝉,是被当作具有高标逸韵人格的象征,成为诗人自认为是因立身高洁而非凭借外在力量而被重用的表白。 而作为“初唐四杰”之一、较虞世南稍晚之骆宾王,在高宗仪凤三年(公元678年)亦曾写过一首咏蝉诗,名《在狱咏蝉》。诗人在序言中写道: 余禁所禁垣西,是法厅事也,有古槐数株焉。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树;而听讼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响悲于前听?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达人之高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姿天纵;饮高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艰虞,遭时徽。不哀伤而自怨,未摇落而先衰。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已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感而缀诗,贻诸知己。庶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非谓文墨,取代幽忧云尔。 而诗之正文曰:“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写这首诗时,原本任侍御史之职的骆宾王,已因上疏论事触忤武后而遭诬,以“贪赃罪”被逮而身陷囹圄。在这首诗中,不难体味出诗人借蝉抒怀的明确意旨;以“霜重”、“风多”喻境遇之险恶;以“飞难进”喻官场之失意,以“响易沉”喻言论被遏阻;以“无人信高洁”喻自己人品高尚,却不为时人所理解。全诗比喻贴切,语多双关,于咏物中抒怀寄情,由人到物,咏物及人,达到了物我浑一的境界,是咏蝉诗中的不可多得的佳作。 晚唐诗人李商隐之《蝉》诗,亦别有韵味。诗人写道:“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诗人满腹经纶,抱负高远,然而却由于为人清高而生活凄苦;后来又阴错阳差,陷入牛李党争的夹缝之中而不受重用,潦倒终身。因而诗人在听到蝉的鸣唱时,便自然由蝉的立身高洁联想到自己的清心傲骨;由蝉之知音难觅联想到自己的踽踽独行。于是发出“高难饱”、“恨费声”的慨叹。 以上三首诗,皆为唐代借咏蝉以寄意之名作。但由于三位诗人的地位、际遇、气质不同,使三诗旨趣有别,各臻其妙,被称为唐代咏蝉诗的“三绝”,实名至实归者也。清人施补华在其所撰《岘佣说诗》中曾评价道:“同一咏蝉,虞世南‘居高声自远,端不借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患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比兴不同如此。”可谓见解独到,一语中的焉。 我中华乃诗之国度,无数美丽诗篇,汇聚成文学艺术之海洋。除上述三首名篇之外,历朝历代咏蝉诗不胜枚举。而同样是蝉鸣,在不同的人在不同的境域下听起来往往会有不同的感受,生出不同的感慨。着这种感受在诗中会淋漓尽致地反映出来。譬如:“造化生微物,常能应候鸣”(唐•许裳《闻蝉》);“高蝉多远韵,茂树有余音”(宋•朱熹《南安道中》)等,对蝉这一身微而声高、应时而韵远的小小精灵表现出明确的好感;蝉声曾撩出起长年漂泊在外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乡愁缕缕:“一闻愁意结,再听乡心起。渭上新蝉声,先听浑相似。衡门有谁听?日暮槐花里”(《早蝉》);蝉声也曾使唐代大诗人刘禹锡闻声悲起,满心凄凉:“蝉声未发前,已自感流年。一入凄凉耳,如闻断续弦”(《答白刑部闻新蝉》);蝉鸣还曾使有志却无成、空有一腔报国热情而无处施展的唐代诗人雍裕之潸然泪下:“一声清溽暑,几处促流身。志士心偏苦,初闻独泫然”(《早蝉》)。蝉本无知,蝉鸣原本亦不关愁苦,然而许多诗人却闻蝉而愁,为蝉而苦,这都只不过是因为诗人自己心中有愁、自身有苦。正如宋代诗人杨万里所咏:“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听蝉》)。而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亦有云:“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因此,我们不难理解,蝉声凄凉的感受,只不过是诗人各自的内心情感的流露和勃发而已。 当今时日,我们已经认识到蝉的幼虫生活在地下期间,靠吸食植物根部的汁液维持生命;而成虫则靠吸食树木枝干的汁液为生,就树木而言,属于准害虫也。然而,古人误却以为蝉是靠餐风饮露为生,故把蝉视为高洁的象征,并咏之颂之,或借此来寄托理想抱负,或以之暗喻自己命运的坎坷和身世的不幸。不过即使在古代,亦有人对其不存好感,写诗以讽刺蝉的污浊,唐末诗人陆龟蒙和罗隐的咏蝉诗便是典型代表。陆龟蒙写到:“只凭风作使,全仰柳为都;一腹清何甚,双翎薄更无”。在其笔下,蝉是卑鄙浅薄之辈;而在罗隐笔下,蝉则是趋炎附势之徒:“大地工夫一为遗,与君声调偕君绥。风栖露饱今如此,应忘当年滓浊时”。两诗借蝉论世,对唐末的社会腐败、官场污浊予以讽刺和抨击。蝉辈何辜,实在是代人受过,委屈冤枉哉。 世俗之人多烦蝉鸣,而诗人却由此生出无限诗兴,创作出无数作品。蝉高鸣狂吟,不避暑热,不惮辛劳,终于觅到知音,赢得共鸣。小小寒蝉如若有知,亦可自觉未枉来一世矣。 赞曰:与时偕行,时髦一把;脱下长袍,换上裤衩;十年修炼,终得潇洒;润喉运气,悲声嘶哑;吵死诸位,不惧讨打;穷酸文人,知音仨俩;摇唇鼓舌,发疯冒傻;秋风骤至,归宿在哪;零落成泥,不失其雅;物伤其类,古今通法;特献小诗,真情无假。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