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王家卫电影《一代宗师》开头，佛山的共和楼满堂贴金，流光溢彩，其中的女子珠圆玉润，细眉媚眼。
    梁朝伟扮演叶问有如此独白：风尘之中，必有性情中人。销魂处，亦是英雄地。
    戏里戏外皆是人生，幕前幕后都有风尘。有人处，自成江湖。
    和影片相比，差不过同一时期——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当大多数人为夺取政权进行尔虞我诈明枪暗箭时，依然有一些闲散之人、性情中人，流连在斡旋斗争之外，醉心于风花雪月、迷金醉纸，痴迷于琴棋书画、戏曲诗文。
    譬如，与张伯驹、张学良、溥侗并称为“民国四公子”的袁寒云。
    
    袁世凯与家人合影
     
    2.
    1889年，光绪十五年，30岁的袁世凯驻扎朝鲜，时任商务大臣。
    一天夜里，袁世凯梦见朝鲜的国王牵来一头巨豹作为赠礼。他以食诱之，豹子突然窜脱，闯入内室。正当惊醒之际，下人前来报喜，说他的侍妾——朝鲜王室外戚金氏诞下一男婴。
    惊魂甫定的袁世凯大喜，又想到刚刚经历的梦境，便给第二个儿子取名为袁克文，字豹岑。
    “六岁识字，七岁读经史，十岁习文章，十有五学诗赋，十有八荫生授法部员外郎。”
    这是袁克文的在一篇文章中的自述。作为一名纨绔子弟，他生性聪慧，且顽劣，自小放荡不羁爱自由。
    翻书能够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偏偏“不务正业”，不喜欢“正经读书”，对世俗意义上功名利禄从不感兴趣，倒是在诗词歌赋、书法绘画、琴棋戏曲等各种文艺方面富有卓越才情。
    他志在做一风流名士。
    某日，酷爱收藏字画的袁克文获得北宋画家王诜之作《蜀道寒云图》，喜出望外，随之改名为“寒云”。
    3.
    “想不到民国初年，还有像袁克文这样的诗才文笔，颇不容易。”——南怀瑾
    古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有时也未必。
    孙中山当初让位袁世凯，是让他担任中华民国第一总统。他却野心勃勃，想穿龙袍。龙袍穿了八十三天，皇帝梦嗖然破灭。
    作为野心家的次子，不管相貌还是性情，都与父亲大相径庭。袁世凯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在政治仕途自小怀有野心。袁寒云相貌堂堂，玉树临风，性情闲淡，无心权术之争。
    为此，当时的人把袁世凯比作曹操，把袁克文比作曹植，说他有子建之才。
    袁克文名士气派，风流倜傥，不但自己对于政权仕途没有丝毫企图心，为反对父亲当称帝，他特地写了两首诗。袁世凯称帝心切，读到“乍著吴棉强自胜，古台荒槛一凭陵。波飞太液心无住，云起魔崖梦欲腾。”这样的诗句，盛怒之下，将爱儿软禁了起来。
    国学大师南怀瑾对袁寒云的文采称赞不已：“我非常欣赏他反对其父老袁当皇帝的两首诗，诗好，又深明事理，而且充满老庄之学的情操。”
    后来为了躲避父兄，跑去上海，加入青帮。在当时，有“南有黄金荣、杜月笙，北有津北帮主袁寒云。”这样的说法。
    
    袁寒云戏剧扮相
    4.
    “我父亲才华超群，聪颖过人，诗词歌赋，即席集联，琴棋书画，文物鉴赏无所不能，无所不精。”——袁家缉
    袁克文在少年时期，书法之名就已享誉津沪等地。
    其书法有三绝。
    令侍者提纸两端，笔饱墨酣之际悬腕挥毫而就，笔力刚健遒劲，纸张不污不破，此为一绝；
    纸铺地面，人站其上，抓如椽大笔，挥洒自如，此为二绝；
    仰卧床头，一首执纸，一首拿笔，写出的蝇头小楷一丝不苟，工整清秀，此为三绝。
    有人说，袁寒云的书法是感人的书法，具有生命活力。大概是因为他以手写心，笔笔含情。
    得意之际凭此一技之长玩乐于江湖，挥斥方遒；失意之后又靠卖字为生，煮字疗饥。
    收藏各色古玩字画也是袁克文所爱。对于各种古玩字画，只要相中，他便不计成本。大到玉器、雕刻，小至钱币、邮票，他都收藏。因为钟爱宋版书籍，他为此特地筑楼，取名为“百宋书藏”。
    相比以上这些“静”的爱好，让袁克文痴迷一生的当戏曲。他不仅坐在台下观看，自己也时常登台演出。
    作为昆曲资深票友，袁克文与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四大名旦均有合作。除此之外，他也经常向戏剧界多位艺术大师学习取经。
    有一次，其兄袁克定认为他出演《游园惊梦》是一件沾污家风之事，便通知警察前去阻止。警察已经站到面前，袁寒云笑回了一句：“明天还有一场，唱完，我就不唱了。”
    痴迷如许。
    5.
    “他的荒唐生活，从十五六岁就开始了，常常整夜不回来，大姨太沈氏对他百依百顺，帮他隐瞒。”
    这是袁寒云留给三妹袁静雪的一个印象。
    袁克文有一点跟他父亲很像——风流成性，妻妾成群。
    成群侍妾中，最有名的有小桃花、薛丽清、于佩文等人，未能留下姓名者更是众多。
    即便如此耽于女色 ，他也持有朋友妻不可欺的原则。对青楼女子同样彬彬有礼，不管新欢还是旧爱，都能与之吟风颂月。
    作为性情中人，爱是真爱，忘也是真忘。见了就爱，走了就忘。
    爱慕的，结为秦晋，厌倦了，分道扬镳。即便分手，绝不反目成仇，有时甚至还继续以朋友的身份保持来往。
    所谓分手见人品，现在的人，在一起时海誓山盟，分开后老死不相往来，更甚者互相诋毁、彼此谩骂。
    能够像袁克定那样来去皆善待，爱或不爱都珍重，除了人品，想来还得有高于常人的情商。
    家里三妻四妾，青楼有诸多粉红知己，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是要属他与民国才女吕碧城之间的情缘。
    袁克文爱慕吕碧城才情超群，且个性十足，对她有过举荐和救命之恩。
    在“不遇天人不目成”的吕碧城眼中，袁寒云虽然潇洒风流，才情俱佳，终究不能作为配偶。她说：“袁属公子哥，只许在欢场中偎红依翠耳。”
    
    袁寒云书法作品
     6. 
    “才华横溢君薄命，一世英明是鬼雄。”
    这是袁寒云去世后，他的老师，近代联圣方地山撰写的碑文。
    “风流同子建，物化拟庄周。”
    这是书法家于右任写的挽联。
    袁寒云才华一生，风流一生，不羁一生，玩乐一生，性情一生，传奇一生，病逝时年仅42岁。
    有钱时，挥金如土，千金散尽。到了临了，笔筒里被人翻出仅有的20块钱。
    出殡那天，除了亲朋、政要人士、文化名人、帮里的兄弟，还有和尚、道士、尼姑、妓女，三教九流，多达数千人，送葬队伍浩浩荡荡。
    有人说，真性情的人是做不好事的。这里的所谓“做不好事”，其实就是无法在某个领域有所建树，进而获取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因为只将注意力和精力用于真正感兴趣的事情上。
    袁寒云就是这样的。他似乎没有目的地活了短短一辈子，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谁谁。
    在这一点上，他的后辈已经有所改变。在七个子女当中，儿子袁家骝后来成为世界著名的物理学家，妻子是有“中国居里夫人”之称的吴健雄 。
    1973年，袁家骝回国访问，周恩来总理对其接见时对他说了一句：“你们袁家的人一代比一代进步了！”
    相比一生尽情尽性的袁寒云，这种进步当中或许也带着另一种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