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时代,在各省主持的乡试中获得第一名者称为解元,在礼部主持的会试中获得第一名者称为会元,在皇帝主持的殿试中获得第一名者称为状元。一个人如果一身而兼解元、会元和状元,就叫三元及第。 这种三元及第的例子,在上千年的科举时代,总共不超过二十人。其中,明代将近三百年间,仅有两位。所以,当周延儒在中了会元之后又中状元时,虽然不是极品的三元及第,但高中两元,也是一个了不起的奇迹。 更何况,周延儒连中两元时,才刚满二十岁。关于状元的风光,宋代学者尹沫曾经感叹说,哪怕是带领十万大军,收复被异族占领的幽州蓟州,把异族追杀到穷边大漠,凯旋而归,到太庙献捷,也比不上状元的荣耀风光。 如同两宋一样,明朝也是一个重文轻武的时代,年方弱冠的状元,他的看得见摸得着的远大前程,不仅令天下读书人羡慕,简直要嫉妒得发狂。 周延儒中状元是在万历四十一年,这位状元不仅年轻,而且长相英俊,总之好事都让他占全了。他以翰林院修撰的职务进入职场,一路平稳而快速地升迁:由右中允到少詹事。(两者均为管理东宫事务的詹事府官员,少詹事为詹事府副职,级别高于右中允。) 等到崇祯即位后,他对这位周状元表现出了极大好感,提拔做了礼部右侍郎,算是副部长级的高级官员了。 史书上称周延儒“性警敏,善伺意指”,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他有着敏锐的政治嗅觉,善于揣测圣意。在一个只需对上级负责,不需对下级、更不需对平民百姓负责的体制内,这就是生存和升迁的不二法门。 崇祯元年冬天,驻防锦州前线的士兵因缺少粮饷而哗变,督师袁崇焕连上奏章请求朝廷发饷。但是,我们知道的一个历史事实是,崇祯不仅多疑,而且极为吝啬,花钱就像要他的命,哪怕这钱是用来保卫他们朱家的江山。 当崇祯把这事拿到御前会议上商讨时,众大臣都认为应该立即发饷,以免变生肘腋。但周延儒警犬一样的政治嗅觉揣测出了崇祯的真实想法。 他说,“关门以前是用来防止敌人的,现在却成了防备我们自己的军队了。宁远的军队哗变,朝廷不得不发饷,现在锦州的军队哗变,又不得不发饷,恐怕今后各地的军队都要捡样子跟着干了。” 崇祯一听他的说法与众不同,就问他那该怎么办?周延儒说:“现在事情紧急,不得不发,但应该寻求一个长久的办法。” 几天后,崇祯又和大臣商量此事,周延儒说,“粮饷莫过于粟米最佳,山海关一带并不缺粟米,缺的是银子罢了。军队为什么哗变?我看其中必定另有隐情,这很可能就是那些骄横的将领通过煽动士兵闹事来要挟袁崇焕。更何况,古人罗雀掘鼠,也能军心不变嘛。” 一席话说到了崇祯心坎上,崇祯龙颜大悦,从此对周延儒更加另眼相看。 一年后,内阁需要新增一名大学士,大臣们推荐了十一个人,崇祯最属意的周延儒却不在名单上。崇祯一怒之下,名单上的十一个人一个也没用。 周延儒在崇祯的直接关怀下,成为一匹政坛黑马:他被任命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进入内阁。大半年后,首辅成基命退休,周延儒顺利接班,升至首辅,也就是事实上的首相。这时,周延儒年仅三十六岁。三十六岁而为大国总理,走遍全世界,似也难找第二例。 与周延儒相差仅四个月进入内阁的,是后来与周共同列入《明史·奸臣传》的温体仁。温体仁城府很深,内心特阴暗。他对深受崇祯宠信的周延儒,明里谄媚附和,背地里却不断给周延儒挖坑设套,时刻打算取而代之。 对此,周延儒竟然一无所知――看来,他的心思大多花在了崇祯身上,完全没注意到这个恭谦的同事正在磨刀霍霍。 在温体仁挖了周延儒将近四年多的墙脚后,周延儒竟然还是没有意识到温的阴险。由于温的使坏,当周的亲信李元功被治罪并将祸及他本人时,他还指望温体仁站出来为他说话。 当然,温体仁不可能站出来为他说话,除非是落井下石的坏话。当了四年多的首辅后,周延儒不得不引疾乞归――也就是申请病退。 周延儒年轻时,与东林党关系不错,后来因为攻击东林才子钱谦益而与东林党分道扬镳。但当他作主考官时,东林党的重要分支或者说继承者――复社――的主要领袖人物张溥和马世奇等,都出自他的门下。 因而,周延儒在与温体仁的明争暗斗中失宠罢官,得到了东林党大部分人的同情和声援。作为学生的张溥甚至多次给周延儒谋划,希望他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一定要以东林党人为靠山。 果然,在乡居八年后,周延儒再次被崇祯起用,复为首辅。在首辅任上,周延儒主要干了两件事,一是大量起用东林党人,二是终止温体仁施行的一系列政策。 客观地说,周延儒也做了些有益于社会的事,比如免除战乱地区老百姓所欠粮税,允许受灾地区人民以夏麦代替漕粮,赦免戍罪以下的犯人。 但是,周延儒本身的才能似乎仅仅局限于读圣贤书,作八股文,对于经世治国,对于日非的国事,他完全没有一个总理应该具备的才干。再加上他做官的第一要义就是如何揣测圣意,如何保证自己的官帽,悠悠万事,惟此为大。 更致命的是,周本人极为贪墨,上行下效,投到他门下的一帮人如吴昌时等结党营私,只顾往自己口袋里捞钱,以至于攻击这位首相的奏章从来就没有间断过。尽管崇祯千方百计为周延儒开脱,但时日一久,“延儒颇不自安”。 很快,周延儒敏锐的政治嗅觉又让他捕捉到了一个自以为可以固宠的机会:崇祯十六年,清军迂回入关,一直侵略到山东境内,并几次逼近京师,崇祯极为焦虑。 其实,当时清军还没有和明朝争夺天下的意思,入塞不过是为了掠夺人口和财物。就在清军满载而归准备回东北时,周延儒主动向崇祯提出他愿带兵出京御敌。 周延儒充分分析过形势,清军志在把人财物送回东北,必然无心恋战,只要把清军送出长城,就可以坐得保卫京师的大功。崇祯对周延儒的主动请缨甚是高兴――首辅亲率军队深入一线作战,有明一代,还不曾有过先例呢。 周延儒率军出城后,按他的如意算盘,反正清军早晚都要出塞,只要尾随在后拖延时日就行了。为此,他每天只是和幕僚们饮酒作诗。 果然,清军真的一路扬长而去,周延儒把各路军队抓获的散兵游勇和一些平民百姓斩首,向崇祯汇报说与敌激战后斩获数百骑,已将清军驱逐到塞外。 一年到头总是被失败的噩耗弄得心焦似火的崇祯接到周延儒的“捷报”,大喜过望,一次又一次地给予嘉奖,晋升周为中极殿大学士犹感不够,进一步封为太师――此前大明二百多年里,只有张居正一人获此殊荣。 对此,周延儒也感心虚,坚辞不受。崇祯还以为他谦虚谨慎,感动得一塌糊涂。 然而纸包不住火,言官们的弹劾奏疏很快送到崇祯手里。崇祯开始不大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这么一次微不足道的胜利也是他亲信的重臣在糊弄。锦衣卫的特务们终于把周延儒日日饮酒和杀良冒功的情况密报上来,崇祯既怒且悲。 不久,保定巡抚徐标进京晋见,他向崇祯报告沿路所见到的清军掠杀后的见闻:“臣自江淮来,一路经行数千里,被攻陷过的城市荡然一空,即便没有攻陷过的城市,也仅存四壁城墙。物力已尽,蹂躏无余,蓬蒿满路,鸡犬无音,路上竟然没有见到过一个耕田的人。皇上如果没有人民、没有土地了,如何还能达到天下大治呢?” 崇祯听了,流着眼泪说:“都是诸臣不实心任事,才弄到这步田地呀。” 对周延儒的公然欺君,崇祯下令将其罢免,不过还算是给足了面子,不仅让他享用公家的驿传,还赏了上百金的路费。 但几个月后,当孙传庭在潼关进剿李自军兵败身亡,引发了周延儒的政敌们对周的又一轮攻击――虽说孙的败亡与周没有直接关系,但急火攻心的崇祯太需要一个发泄目标。周延儒恰到好处地充当了这一目标。 当年十一月,周延儒被特务从家乡押到京城,关押在一座古庙里。十二月初五深夜,崇祯下令周延儒自裁。奉旨执行的太监刚念完“自裁”二字,吓糊涂了的周延儒竟转身想跑,但哪里跑得掉呢? 太监们强行把周延儒吊在房梁上,气绝后两个时辰,周的身体还是温热的,太监们怕他死而复生,就找来几枚又粗又长的铁钉,钉进他的脑袋。一代首辅就以这种极不体面的方式结束了生命。 第一, 就像最优秀的气象学家也没法完全准确地预测风霜雨雪一样,再聪明的近臣也没法一如既往地准确揣测圣意,因为圣意高难问,如同千变万化的变形金刚; 第二, 善于揣测圣意可能会带来一时的好处,却不可能带来一世的好处。所以,专制政体下,哪怕当个一心一意媚上固宠的奸臣,也不见得就能笑到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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