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生婆被叫醒了,那人叫着她的名字。 窗外,夜色如水。一个人的影子在窗户上隐约欲见,飘忽不定。接生婆问:“你谁?” 那人回答:“我住在城西,我妻子要生了。”他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幽幽的。 接生婆立即起身收拾好东西,拿了一把剪刀后出门了。 跟着那个男人走了一路接生婆才发现,他的脸模糊不清,走起路来飘忽不定,毫无声息,像是没有腿。然而接生婆并没有在意,她想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她年纪大了,容易老眼昏花。 走了很久,他们才来到城西那个男人的寓所。这里很偏僻,只有他家孤零零的一栋房子。房子周围种满了槐树。接生婆隐约觉得一个月前她来过这个地方,当时是另一个女人来叫的她,那个女人自称是产妇的朋友。她还问过那个女人:“她男人呢?妻子要生了也不在家?”那个女人回答:“她男人上前线打仗去了。”接生婆点点头,两个月前,她儿子也被拉去当兵了。 现在,接生婆跟着这个男人进了他的屋子。他的妻子躺在床上,脸也是模糊不清的。接生婆走过去开始为她接生。一切都是毫无声息的。那女人哼也没哼一声,一个婴儿已经稳稳地落在接生婆手里。接生婆剪断了脐带,又在婴儿背上拍了一下。孩子这才哇哇地哭了两声。男人递过来一块银圆,并去厨房里煮了两个鸡蛋。接生婆把银圆揣在怀里,吃了喜蛋,说了些吉利的话才告辞。 回到家后接生婆感到很累,就躺下睡着了。 醒后接生婆梳洗一番,走到院子里和邻居张婶闲聊。 “我昨晚替城西一户人家接生来的。”接生婆说。 张婶脸上的表情是大吃一惊,她说:“城西只有一户人家,上个月你去接生不是那个女人已经难产死了吗?” 接生婆心里一沉,不发一言地回到屋中,她在找那块银圆。银圆还在。她放下心来。那个女人的确是难产死了。接生婆此时已能清晰地回想起那个女人死时的情形。 “用力,使点劲,快了……”接生婆的额头不断渗出汗珠。已经可以初步断定这个孩子的胎位不正,极有可能是“牾生”,也就是脚先出来,这样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很容易卡在阴门里。到时候母子就得一齐给活活憋死。 女人大声呻吟着,十分痛苦。 尽管接生婆一再努力,情况还是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女人还是死了,当时那女人的朋友就说:“要是她丈夫回来,发现老婆孩子都没了,不知道该有多伤心。” 那昨晚来找接生婆的那个男人,就是那个难产而死的女人的丈夫了。他知不知道自己的妻子已经死了呢?接生婆被这个问题搅得寝食难安。她决定再去看看。 接生婆再次来到城西那户人家。 虽然是大白天,接生婆还是犹豫了很久才走近那栋房子。门没关,接生婆战战兢兢地走进去。那个女人抱着孩子飘忽不定地朝接生婆走来,并说:“我丈夫不在家。我知道你会来找他。” 接生婆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孩子,脸色紫涨,明显是难产时窒息而死。这孩子也是个鬼! 女人叹口气,继续说道:“我丈夫前几天才从前线打仗回来,他还不知道我们母子已死。我求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吗?我真的怕他受不了这个打击而做出傻事来。” “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他迟早会知道啊!”接生婆说。 “至少现在不能让他知道真相。时机到了我自然会告诉他的。他是我丈夫,我不会害他。请您别再插手这件事了,好吗?”女人恳求道。 接生婆点点头,表示同意了。然后她快步离开。 走到半路上,接生婆又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转过身,看到那女人的丈夫飘忽不定地赶来。 “我知道你还会来找我,”那男人幽幽地说,“请不要告诉我妻子真相,她还不知道我半个月前在前线打仗被炸死了。” 接生婆愣了一下后强自镇定地问:“那你还回来干嘛?” “我放心不下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啊!我在外游魂了很久才找回家里。看到她们母子平安,我也心安了。以后时机到了我再告诉她事实。请您暂时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好吗?” 接生婆点点头,表示同意了。她一天之内竟然答应替两个鬼保守秘密,为的是成全他们彼此给以为还活着的亲人做出自己还活着的假象。接着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是你儿子告诉我的,我们是战友,又是老乡,一起行军打仗时聊了不少家乡事。”那个男人说。 “我儿子,”接生婆有些惊喜,“他还好吗?” 那个男人犹豫了很久,还是说道:“他已经阵亡了。我们是被同一颗炮弹炸飞的。或许他已经赶去投胎了也说不定。” 接生婆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当她看到放在桌上的那块银圆已经变成了一块石头时才想起自己吃过的两个鸡蛋,顿感胃里一阵翻腾。然后她吐了,吐出了两团乱麻。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 接生婆打开房门愣了,她儿子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外,开心地对她说:“妈,战争结束了,我活着回来了。” 她不知道该相信谁,是那个男人还是眼前的儿子。于是她一言不发地让儿子进屋来。 儿子走路的时候飘忽不定,像是没有双腿。接生婆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巨大的悲哀笼上心头,但她还是笑着对儿子说:“无论如何,你回来了就好。” 不知道真相的鬼,是快乐的;知道真相而不能够假装不知道真相的人,是明智的。 接生婆看着兴高采烈的儿子,再次微笑着说:“无论如何,你回来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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