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1811-1872),字涤生,作为清代咸丰同治年间“中兴”的第一名臣,拜相封侯,全国景仰;也是湘乡近代最知名的大人物,号称曾湘乡。他自幼熟读经史,道光十八年(1838)中进士,又点翰林,学问相当了得,可以说是一位传统的高级知识分子。正当曾国藩在仕途上不断攀升的时候,太平天国起义势如破竹,攻克南京,改称天京,正式建立起与清王朝相对峙的天国政权。于是,曾国藩以一介书生,办团练,组建统领湘军,与太平军作战,几经反复曲折,艰苦奋战,终于取得镇压太平天国的全面胜利。他可以说是极具典型意义的一名儒将,值得研究。我对本县这位先贤没有专门研究过,却也颇感兴趣,颇为敬仰,或亦有些惋惜。个人有几点粗浅认识,提出来就教于学者方家。 一、保卫传统与学习外洋 太平天国与清朝的斗争,原是农民起义与封建王朝两个对立政权的斗争;而曾国藩却从文化的角度,说他所率领的湘军与太平军的战争,是保卫传统文化——儒家名教与学习外国文化——拜上帝教的斗争。在《讨粤匪檄》中明白指出: 自唐虞三代以来,历世圣人,扶持名教,敦叙人伦,君臣父子,上下尊卑,秩然如冠履之不可倒置。粤匪窃外夷之绪,崇天主之教,……士不能诵孔子之经,而别有所谓耶稣之说,《新约》之书。举中国数千年礼仪人伦,诗书 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之于九原!凡读书识字者,又乌可袖手安坐,不思为之所也。[1] 曾国藩又揭示太平军“焚彬州之学宫,毁宣圣之木主,十哲两庑,狼藉满地。嗣所过州县,先毁庙宇。即忠臣义士,如关帝、岳王之凛凛,亦皆污其宫室,残其身首。以至佛寺道院、城隍、社坛,无庙不焚,无像不灭。此又鬼神所共愤怒,欲一雪此憾于冥冥之中者也。”正是从这样的角度,曾国藩号召湘军及军民人等,为保卫中国数千年来的传统文化而战。这样的口号对于官僚士绅和一般读书人,自然都有极强的鼓动与号召力量;即对于长期在儒教和传统思想风俗熏陶下的民众,同样有相当的召唤力。正因为如此,湘军从两万人出征,迅速扩大,虽经不少曲折挫败,还是取得了战胜太平军的巨大胜利。 洪秀全所领太平军,学习外国,提倡一种朦胧的平等观念,认为天下民众都是天主的子民,皆以兄弟姊妹相称;又提倡剪辫留长发,故俗称“长毛”;还提倡放脚。这些都有积极的意义;起义之初,能激起长期受压迫剥削的农民手工业者及下层知识分子的反抗意识。因而队伍迅速扩大,战争进展顺利,势如破竹,先后打败了满清王朝由八旗兵和绿营兵组成的江南江北大营,占据南京,改称天京,建立了与满清相对峙的天国王朝。 应该说,他们学习外洋文化是不错的。但他们只学到了皮毛,并不真正了解耶教的本义。而更大的错误在于全盘抹煞传统。“凡民之父母皆称兄弟姊妹”之说,否定了孝顺父母、尊敬师长等传统美德,加上欺神灭道等行径,使所学外国的东西,难以被本国民众所接纳,也就不可能在本国生根。其实早期基督教(或耶稣教),曾反映被压迫的奴隶阶层对奴隶制度的憎恨,但后来也曾为欧洲中世纪封建社会所利用。而洪秀全本身也曾深受孔孟儒家思想的侵染,是多次应考失意的下层小知识分子。进入天京以后,竟完全搬用封建王朝的那一套,他做“天王”,自称“万岁”,其实质等同于做皇帝,奢靡享受,后宫竟选用有数十位“姊妹”,供他一人淫乐享用,与众多“妃嫔”无异。天国封了许多王,大多奢侈骄横,争权夺利,民众对这些王稍有不敬,便要遭杀头惩处,并没有什么平等可言。凡此种种,便成为招致天国政权崩溃失败的重要原因。 曾国藩既中进士,又点翰林,是清代道咸以后,正统派一路文人。他崇尚儒学及其后续的程朱理学,传承了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及良好道德风尚。如孝道、宗亲之情;师道、友道;对乡邻的关切,乡间社仓积谷的热心,以及克己奉公,清廉自守等等,都有良好的表现,不必赘述。 曾国藩所尊奉的儒学,确是中国传统优秀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长期适应中国封建主义专制王朝的需要,也曾促成封建社会的安定和谐。然而时移世异,清道咸以后,世界早已进入工业资本主义时代,儒学已不适应近代世界的发展,而且蔽固思想,阻碍革新,致我堂堂中华日趋衰惫,屡受外敌侵凌,割地赔款之事屡见不鲜。究其根源,从思想文化的角度,儒学便难辞其咎。而曾国藩这时却说:“我朝崇儒一道,正学翕兴。”[2]大加吹捧,这就显得十分保守,近乎顽固的了。 然而,难能可贵的是,曾氏在某些地方也曾突破儒家的藩篱。如他本来是科举出身,官运亨通,却也开始意识到科名进学的道路不合世用,“此中误人终身多矣”。在家书中谓纪译儿“八股文,试帖诗皆非今日急务,尽可不看不作,至要至要”;“纪鸿儿亦不必读八股文,徒费时日,实无益也”[3]。又说他“所望于诸弟者,不在科名之有无”,“毋徒汲汲于进学也”。[4]而更重要的是,曾国藩在实践中也开始感受世界潮流,主张向外国学习,成为洋务运动的先行倡导者和最初的实行者。早在咸丰年间,他已经认识到“购买外洋船炮,则为今日救时之第一要务”[5],并尝试创办军械所,造小火轮;同治二年(1863)派容闳赴美购办机器,随后即在上海建立并扩充江南制造总局,在国内自己制造兵器和轮船。曾氏的这些举措,不仅仅是为“可以剿发逆”,而且为的是“可以勤远略”[6],即振本自强的长远谋略。同时为了振本自强,曾国藩曾几次上书朝廷,拟选聪颖子弟,赴泰西各国书院及军政、船政等院,分门学习[7];“同治十年”(1871)七月初三日,曾氏又与李鸿章专门合奏《拟选聪颖子弟赴泰西各国肄业摺》,并订有章程12条,为具体实施办法[8]。他们希望把幼童培养成人才,归国以后,“使西人擅长之技中国皆能谙悉,然后可以渐图自强。”凡此种种,不必讳言,也表明了曾国藩思想和行为的某种进步意义。 二、尊崇孔子与帝王专制 作为儒将,曾国藩在根本上是儒家思想的信奉者和践行者;他要保卫的传统文化,也主要是以孔子、孟子为代表的儒家传统。他对孔子的尊崇,是相当真诚的,甚至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在《书学案小识后》一文中,曾国藩颂赞“孔子,圣之盛也”[9]。在《圣哲画像记》中,称赞周文王、周公、孔子为“三圣”;又肯定“宋之贤者”以为《孟子》可以配《论语》,即以孟子为“亚圣”的说法。同时,选择“文周孔孟之圣”以下古今圣哲三十二人(主要是儒家的继承者),命儿子纪泽图其遗像,称赞他们“莫不忧以终身,乐以终身”,“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并谓“此三十二子者,师其一人,读其一书,终身用之,有不能尽”。[10]在孔孟儒学的诸多继承者中,曾国藩特别推重程朱理学。他说:“有宋程子、朱子出,绍孔氏之绝学,门徒之繁拟于邹鲁。反之躬行实践,以究群经要旨,博求万物之理,以尊闻而行知,数百千人,粲乎彬彬。故言艺则汉师为勤。言道则宋师为大,其说允已。”[11]清乾嘉之间,“汉学”兴起,有人以实事求是的观点,“薄宋贤为空疏”。曾国藩批评说,“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实事求是,非即朱子所谓即物穷理者乎?”而且责备这些汉学家“名目自高,诋毁日月”。[12]其说不无可议,却也可见曾氏对程朱理学的褒爱。在《圣哲画像记》中,也曾有过这样的批评,肯定有宋五子(周敦颐、二程、张轼、朱熹)“上接孔孟之传”,并谓“吾观五子立言,其大者多合于洙泗,何可议也”。[13] 曾国藩所表彰的文周孔孟以下儒家的思想家们,确实承继了儒家“修齐治平”的道路和宏远理想。曾国藩自己也是努力这样做的。他曾说: 君子之立志也,有同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已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14] 他是因六弟为“小试不利”,有些牢骚,笑“其所忧之不大也”,故在家信中发了这番议论,表达的是正统儒家那套“修齐治平”,以天下为己任的气概。曾是这样表白,他一生确也是这样做的。按孔子教导的那样克己治家,那样治军治国,从而与诸多同仁一道实现了所谓“咸同中兴”。 然而,儒家的后继者一直到曾国藩,他们所尊崇的孔子,在自己生活的春秋时代,其实也是很平常普通的儒者;他所代表的儒家,只不过是当年百家争鸣时代较为突出的九家中的一家而已。他后来之所以成为“圣人”,有了“大成至圣文宣王”这样阔得可怕的头衔,正如鲁迅所说,“完全是权势者们捧起来的,是那些权势者或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15]从汉武帝时代,董仲舒“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16],从而为促成汉朝大一统帝国的出现提供了思想文化基础。孔子儒家学说是在小生产经济的条件下,总结东周以来的思想意识形态,成为封建思想的集大成者,故能适应君主专制社会的需要,自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能独占中国思想文化的主流,长达二千余年。后继的许多思想家们自然也有发展与完善,承传并发展了儒家的优秀成分,故促成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及康雍乾等鼎盛时段的出现。然而儒家思想的根本——三纲五常,君主专制,却也一直传承下来,长期适应并服务于封建专制社会,而成为封建专制主义的灵魂。它对人性的压抑,对个人自由的束缚与摧残,对外的闭关锁国,愈到后来愈加发展到极至,以致中国社会的专制主义也特别严酷,残忍和保守。如前所述,近代中国也便愈加落后而衰惫,不断被外敌侵凌欺辱。曾国藩尊孔,正处于这样的时代,也便和帝王专制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这是他难以超越的时代局限。 道光二十三年(1843),曾升任翰林院侍讲,感激涕淋,说“受君父皇上天恩,蒙祖宗之德荫,将来何以为报,惟当竭力尽忠而已。”[17]他要努力尽忠并维护满清封建王朝。即如他的征讨太平天国所要捍卫的以孔子儒家思想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也是为了挽救清王朝的危机。在《讨粤匪檄》中,有明白的表述。曾国藩之所以“卧薪尝胆”,统湘军征讨,“不特纾君父宵旰之勤劳,而且慰孔孟人伦之隐痛”;同时赞颂“今天子忧勤惕厉,敬天恤民,田不加赋,户不抽丁”。[18]这就把尊崇孔孟与忠于君父、颂赞君主,完全统一起来。咸丰十一年(1861)三月,太平军围逼集贤关,安庆形势紧急,曾国藩在家信中说:“此次安庆之得失,关系吾家之气运,即关系天下之安危。”[19]这位孔丘信徒,已经把自家的命运,与清王朝的安危连成一气,不可分割了。 辩证法告诉人们,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都有两面或多面,孔子及儒家思想也不例外。曾国藩也知道孔子最初并不时行,“仲尼干诸候不见用,退而讲学于洙泗之间”。[20]那时诸子各家自由争鸣,到汉武帝以后,孔子儒家思想才一家独尊,终止了自由争鸣的时代。二千余年来,孔丘既有代表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面,也有与封建帝王专制相伴而行,不可分割的一面。正如李大钊所说的,孔子是“历代君主所塑造之偶像”,是“专制政治之灵魂”。[21]以史为镜,凡尊孔的时代,多是封建帝王专制的时代。民元以后,实现共和,而袁氏尊孔,接着便上演复辟丑剧;张宗昌尊孔,便是辫子军企图扶溥仪复辟坐龙廷。国民党政府明令规定孔子诞辰为“国定纪念日”,令全国举行“孔诞纪念会”,说如此可以“奋起国民之精神,恢复民族的自信”。胡适批评说,这是“做戏无法,出个菩萨”。[22]而紧跟着国民党便提倡所谓“一个国家,一个主义,一个领袖”的法西斯专制。由此可见,既要继承孔子儒学的优秀传统文化一面,又要批判其封建主义灵魂的消极一面;只热加追捧,而不正视并批判其负面,便有思想文化倒退复辟的危险。验之历史,屡试不爽! 三、曾国藩湘军传统的正面与负面 曾国藩及其所统率的湘军,既有优良的传统,对后世有良好的影响,但也有其负面的不良的影响。试分述之。 其一,曾氏以儒家“仁者爱人”的传统,统率湘军,而“以爱民为第一义”。在咸丰十年(1860)四月,《致沅弟》信中说: 弟在军中,望常以爱民诚恳之意,理学迂阔之语时时与弁兵说及,庻胜则可以立功,败亦不致造孽。当此大乱之世,吾辈立身行间,最易造孽,亦最易积德。吾自三年初招勇时,即以爱民为第一义。历年以来,纵未必行得到,而寸心总不敢忘爱民两个字,尤悔颇寡。[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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