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色很浓 浆稠成寂静的大海 两条游鱼在海里嬉戏 寂静吞噬了世界 游鱼吞噬了寂静 在寂静的世界里 漫天地是空行母喜悦的歌唱 在寂静的世界里 烈焰的海洋迸出刺目的光芒 在寂静的世界里 生命不再属于个体 在寂静的世界里，你说 朦胧的夜色下你看起来真像个美人 可惜，天亮了
    这是心印法师写的一首诗，那时她名字还叫杨菲菲，诗的名字叫《可惜天亮了》。读过这首诗的人都说诗中有种寂静的美，可是我读这首诗时，心中却萦绕着一种遥远而荒凉的伤感，略觉隐隐作痛。这也许是因为那时，我已经预感到她的宿命，那不可逆转、遮天蔽日的宿命！
    四年前的中秋，正值国庆长假。心印法师与几位朋友离开温润的岭南，来到苍凉空旷的西北。我眼前出现的，是位安静的女子，喜怒不形于色，眼神中略有一丝高傲的倔强，而倔强背后藏着常人难以发现的敏感及脆弱。 那是我第一次见她，当时她已被确诊患了舌癌。 那段时日里，心印法师是快乐的，她对凉州的一切充满好奇。可是每到吃饭时，总能看见她微皱的眉头和艰难的表情。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疼痛，而是这疼痛在提醒她一个千真万确的事实，并向她暗示那个绝望、黑暗的终点。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十几年前二叔确诊肝癌时，我从很多人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短短的几天中，我们一家人带心印法师和她的朋友去了很多地方，有腾格里沙漠、金刚亥母洞、汉长城、文庙以及寺院。每当看到她的笑容时，我总在心底唏嘘，唏嘘她即将脆弱如水泡的生命。 国庆假期一结束，心印法师便回到广东，继续去主编她的潮流杂志。
    斗转星移，再次相见是在广州。那是大年初三，在鞭炮声中我们一家乘列车南下。而在广州接站的，正是心印法师。这是我第一次踏上岭南这块土地，在这个潮湿、温暖的地方，因为有心印法师的存在，我没有感觉到陌生和孤独。之后的几天，心印法师带我与妻子——那时我们还未结婚，去了很多地方，也吃了许多广东小吃。她恨不得把全广州最好的一面，展示给我们这对涉世未深的恋人。
    在心印法师家住的几天中，我开始慢慢了解这个谜一样的女子。她是《1626》的全国主编，这是本潮流杂志，在同类潮流杂志中排名全国第一。所以，她拥有潮流并且前卫的生活。她的衣服、靴子价格动辄几千上万，这让我那并不注重穿着打扮的女友瞠目结舌。她家几乎不做饭，差不多每一顿都到外面吃。在患舌癌之前，她的生活几乎算得上奢靡，抽烟、酗酒、泡吧，一样不差。这所有一切，都是她患病的隐患。虽然，在确诊舌癌之前，她已经改变了大部份生活习惯，但为时已晚。 这并不是她的全部，在这奢靡生活包裹下的，是一个脆弱敏感的灵魂，这缘于她痛苦的童年和彷徨、空虚的青春。
    她给我讲过关于她的很多故事，每个故事里都有相似的情节，每个故事里都充满惩罚、猜疑、恐惧、多变和悲伤。她在讲这些故事的时候，眼神中永远充满空洞的恐惧，瞳孔像黑洞一般深邃。我能想像，这个脆弱的灵魂，匍匐在布满荆棘的地上，带着血淋淋的伤口，爬向一个遥远的未知。在无数个莫名的瞬间，我总在想，注定她命运的，到底是什么？ 在她家的其中一天，她推荐我看一部** ，名字叫《睁开你的眼睛》。**扑朔迷离，布满悬疑，风格诡异多变，情节在现实与幻觉之间穿插，一切交织在一起，混乱的如同泥石流。直到最后一句台词的出现，我才彻底看懂了这个故事。 但就是这部**，让我陷入了深深地沉思。我无法准确地讲出导演在这部**中要表达什么，是无常？欲望？死亡？生命？性？爱情？重生？信仰？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但可以肯定的是，心印法师的一生，是这部**的另一个版本，更真实的版本。
    在心印法师圆寂之后，我突然明白了那部**的灵魂——超越。 虽然在积极治疗，但心印法师的病情还是日益加重。后来，她选择辞职，要知道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份工作是她唯一引以为傲的东西。只是在生活面前，一切都黯然失色。再后来，她想要出家，于是又选择了离婚，离婚时因为要分割财产，所以又卖了房子。那时，正值寒冬腊月，离过年没几天了。我接到了她的电话，电话那头心印法师在广州街头。在这个合家欢乐的时刻，她已走投无路。我能想像，在寒冷的街头，她是如何一次次孤独地徘徊。了解到这一情况后，母亲说，没什么大不了，让她来武威过年。 这是心印法师第二次来武威，虽时隔不久，但与第一次来时截然不同。那次，她是来旅游，虽算不上风光无限，但也意气风发。这次，她几乎算是逃难，衣着虽然仍旧光鲜，但灵魂狼狈不堪。
    在我记忆中，这是心印法师最快乐的日子。我们全家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照顾，尤其是母亲。心印法师在二楼佛堂清修，母亲按她的需求，做好每顿饭，然后亲自送上送下。这一次，她整整呆了三个月。还好，因为有这段时光的存在，在心印法师圆寂后，我还能安慰自己，毕竟多少为她做过点事。 几个月之后，农历六月十五，是我的生日。我接到了心印法师的电话，她告诉我她剃度了，从此她与我同一天生日。 不久之后，我们全家搬至广东。此后，便能时时见到心印法师，只不过因为病情的加重，她已经不能说话，交流只靠笔和纸。 与最初相见时相比，此时的她已脱胎换骨。那些奢华浮夸的服装，已经换成一袭僧衣、一双布鞋。在她的身上根本看不到绝癌病人应有的神情。她宁静、淡然又安详。
    2、 心印法师在其主编的《世界是调心的道具》一书中曾这样说： “感恩命运让我遭遇这场磨难，它是我‘闻道’最大的助缘，若不是它在我人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从天而降，也许我至今仍活在浑噩之中，仍然乐此不疲地过着以苦为乐的生活，虚耗着生命，这样活着，哪怕活上百岁，一辈子也不过如苍蝇飞过了虚空一样；感恩命运让我在人生关键的时刻遇到了雪漠老师和大手印文化，让我明白了生命的真相，了悟生死的道理，并给予我改变命运和升华生命的机会；感恩命运给予我的每一天，让我有多一天时间去减少生命的遗憾，完善自己，升华生命，实现价值。”
    明白以上道理的心印法师，仿佛突然从噩梦中苏醒了。她撕去自己所有的假面，然后揉揉眼睛，驱散一直笼罩她生命的迷雾。这一切，恍如凤凰浴火重生，我看到她的生命开始怒放，甚至炽烈地燃烧，直至最后给世界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光影。 心印法师的蜕变，源自首届香巴文化论坛。那时，她已走出了对死亡的恐惧，对于自己的命难开始坦然接受，她决定做点事，以重铸自己的灵魂。于是，她策划、主持了首届香巴文化论坛。在我记忆中，那是她生命中最光辉灿烂的日子。那些天，她忙碌不停，或主持，或安排，或督办，或跟进……井然有序地安排好论坛的一切。这时，我才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个优秀主编的素质。除此之处，她每天都以极艳丽的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她每天都换不同的衣服，每天都配不同的耳环，每天都有不同的妆容。当然，我明白这份美丽背后的刺痛，也了解她比我们所有人都热爱生命，她想做烟花，在天空中极致地绚烂，然后消失进无始无终的时间和无边无际的空间。
    一年后，在北京举办的第二届香巴文化论坛中，心印法师捐出三十万元人民币，作为文化传播专项经费。 心印法师圆寂前一周，她所主编的《世界是调心的道具》一书正式出版发行。之前，在重病中她主编了三本《香巴文化》杂志。在她圆寂后，仍有几本她主编的书要出版。 我能想像，在重病中，在极致的疼痛中，她是如何颤抖着触摸这些文字。这些文字化为另一幅骨架，变成另一种血肉，组成她新身体，一种更长久，更光明的身体。 我想谈的，不仅仅是以上这些。
    今天，我更愿意以朋友的身份写点文字，以纪念我们的相识，以祭奠她远去的灵魂。 在心印法师圆寂前几天，我去看望她。此时的她已瘦弱到极致，连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要用尽全力。 我认得她鼻梁上那幅眼镜，心印法师是新锐主编时，它在那儿；心印法师出家时，它是那儿；现在心印法师瘦骨嶙峋，它仍在那儿，只不过显得比以前突兀了许多。我知道， 这次它在那儿呆不了多久。有时候，人真不如个物件。 与心印法师瘦弱的身体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的心灵。其实这时，她已断食两天，死亡随时会降临。虽处在死亡的笼罩下，她却没有一丝不安与伤感。相反，她显出一种极致的宁静和安详，脸上带着莲花般的淡然。 11月18日，心印法师悄然而逝。这一天，没有眼泪，也没有悲伤。她的生命如一朵花似的，悄悄合拢了。 这一天，我正在闭关禅修。 于是，在神圣的佛像下，在摇曳的烛光里，在缭绕的禅香中，我将诵经的功德全部回向给心印法师。我知道，她已得解脱，如一滴水进入大海，如一缕烟散入虚空。 这是心印法师的节日，是她生命最后的谢幕。
    3 之后，我常常想起心印法师。偶尔坐地铁时，总能忆起她带我和妻子逛广州时的情景，那时她倚靠在栏杆上，轻轻地笑，没有掩饰，也没有悲伤。现在，周围的人群依旧，只是没有了她的身影。这座繁华的城市，一如往日的喧嚣，它不会注意到一个女子的出现与消失，也不会理会一个灵魂的失望与落魄。光影闪烁，霓虹依旧…… 不可否认，她曾在黑夜中前进，没有烛火，也没有星光，只有一路荆棘和泥泞。她或踉跄，或摔倒，或爬行，想突破命运的坟墓，想穿过夜的尽头。她曾落魄，曾绝望，曾痛苦，曾如夜风一样在荒原上游荡。但这一切，并不是她生命的全部，这仅仅是一个序幕，在序幕拉开后，她驱散恐惧，脱去悲伤，洗尽铅华，然后淡然地立于世间，接受风雨与年华的洗礼，留给世界一个坦荡的背影。 在无数个瞬间，我在想：这是个怎样的女子？她悠然地转身，着一袭僧衣、一双布鞋，化为一缕青烟，散进历史的尘埃中。
    我和心印法师相识，只有短短四年。她在我的生命中匆匆出现，又匆匆消失。但无论如何，她都是我永远的朋友。 心印法师之前的博客名叫“爱不落下”，我问她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她没有解释，只是说是英语umbrella的音译。今天，我就以这个博客名做为我文章的题目。
    既然以诗开始，那么我仍然以诗结尾，诗的名字叫《彼岸》，作者是心印法师：
    把身体留给世界 把灵魂留给自己 让身体去经历生老病死 让灵魂去体会世间的一切苦 生死循环 苦海无边 在无尽的时空中 你虔心忏悔吧 母亲的爱终会凝成一叶轻舟 载上苦厄中的你 彼岸在何方 彼岸就在轻舟里
    ――2013年12月9日写于雪漠禅坛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