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 一切诸业,皆从习起。 ——《华严经》 一 出庐州城往东五十里,有一山横亘,南顾巢湖,北接浮槎,名为:龙泉山;山上有一寺,掩映于翠竹之丛,名为:龙泉寺;寺中有一眼泉,泉水潺潺,终年不歇,绕寺而流,因相传此泉与东海龙宫相通,所以此泉名为:龙泉;寺中有一老僧,法号:一了。 一九三八年的五月,日军在12架飞机的掩护下,侵入庐州城,此后占领庐州城达七年之久。在占领期间里,日寇时常出城到周围乡镇扫荡,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在一个秋后的中午,空气异常的闷热,天空在积聚着厚重的乌云,这种天气在当地称为“秋老虎”天气。龙泉山下突然传闻,鬼子来了。百姓们纷纷逃往龙泉寺后山躲藏,寺里小和尚急忙向一了大师禀报,劝大师也往后山躲藏。一了大师沉吟片刻,说道:“山河破碎,修行何往?物我两忘,何须躲藏?” 于是,一了和尚独自守在寺中,在寂静中等待着。 二 鬼子终于来了,而且是一队骑兵。 鬼子们策马上山来到龙泉寺前,首先遇到的是庙门口两只看门的老白鹅,这两只白鹅浑身洁白如玉,额头高隆,身高足有一米有余,昂胸挺项,阻挡在庙门前,一见鬼子兵来者不善,立马扑闪长翅,嘶叫着低头向鬼子啄去;一群鬼子兵对两只白鹅的迎面而来,并不在意,纷纷下马,嘻嘻哈哈的看着好玩,其中有个鬼子兵端着刺刀向白鹅挑逗着;谁知,两只白鹅就象是训练有素的杀手,一左一右,左边白鹅展开巨翅用力拨开刺刀,右边的白鹅腾空而起,用闪电般的速度,向鬼子的眼睛啄去,同时,双翅合力扫向鬼子的面颊。就一瞬间,搏杀结束了,鬼子被击倒在地,手捂眼睛,血流满面。两只白鹅再次扑动翅膀准备新的攻击,这时,鬼子的枪响了,只见白羽纷飞,苍苔溅血,两只白鹅怒目圆睁,倒地而亡。 鬼子们架着伤员进了庙门。 领头的鬼子叫冈田,刚才开枪杀鹅的就是他。来到大殿前,只见大殿台阶上立着一只大公鸡,这只雄鸡身高两尺,红毛黑尾朱砂冠,浑身羽毛油光闪闪,点漆一般的双眼侧视着眼前的鬼子,身形如雕塑一般沉静。两个鬼子端着刺刀迈上台阶要驱赶这只鸡,就见这雄鸡猛的一声怒鸣高举双翅,这一下竟把两个鬼子吓得急忙后退,谁知这只鸡居然原地未动,但是浑身如拉满的弓弦劲气逼人。一个鬼子举枪欲将其射杀,就见这只鸡猛的收翅蹬地扑向举枪的鬼子,那鬼子还未扣动板机,鸡的一双利爪已象钢针一般袭到面庞,同时,如钩的尖嘴疯狂地啄着鬼子的头部和眼睛,那鬼子丢掉枪连声惨嚎,无奈双眼已被血糊住,只能手足无措地与鸡肉搏,而那只鸡看来是以命相拼,双爪抠死在鬼子的脸上,双翅用尽全力扑击对手,丝毫没有退却和逃走之意。旁边上来两个鬼子抓住鸡的翅膀,硬是从受伤鬼子的脸上把这只怒极而狂的雄鸡给拽开,而后用力将鸡摔在地上,那只顽强的雄鸡还没被摔死,仍在扑腾着翅膀;这时,冈田抽出战刀上前将鸡头剁下,被剁下的鸡头依然是怒目圆睁。 就在这时,天空忽然传来一声霹雳,紧接着大雨如注,一伙鬼子急忙拥入大殿。 三 殿中,只有一了和尚在闭目打坐,仿佛未听见刚才门外的枪声和雷雨声。冈田在殿内环顾一番,挥手示意手下安静。接着,便从香案上拿了三炷香在长明灯上点燃,径自走到佛龛前上香。就在他闭目拜佛时,忽然,隐隐传来木鱼声。他猛然回首,却见老僧依旧闭目端坐,并没有敲木鱼,是谁在敲木鱼呢?冈田内心纳闷。片刻,又传来非常短促而清亮的木鱼声,寻着声音望去,只见打座老僧的背后有张一尺多高的紫檀条案,上面放着一尊古色斑斓的瓦罐,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 于是,冈田走到一了和尚面前,居然说出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这位和尚,不知你身后的罐子里装的是什么?” 听到冈田的中国话,一了和尚微微抬起头,露出冰凉如水的目光注视着他。 “一只虫。”“一只虫?” 冈田情不自禁的走到老和尚身后的紫檀条案前,弯腰一看,那竟是一只半敞着口的蟋蟀古盆,盆盖只盖了盆口一大半。揭开盖子,里面竟然有一只蟋蟀安然的伏在里面,面对光线的猛然变化竟纹丝不动。冈田对这种敞口饲养蟋蟀的方法百思不解,再仔细看看那只虫,则更加诧异: 这是一只相貌奇特的蟋蟀,星门当中一根独须如长鞭舞动,尾部一根独尾细长如糯,小头大牙宽项,灰色长翅过尾如僧袍披身,身体干瘦,肌肉紧实,而且叫声古怪,竟似木鱼之声。 说起此虫,还有一番来历。 中秋之夜,一了大师在龙泉边的山地闲踱,虽然天上有一轮明月,可是遇此烽火岁月,岂有闲心逸趣赏月?只是聊借山风来扫除心头的阴霾罢了。 将近夜半子时,蓦然间,前方泉眼处的山崖下隐隐传来木鱼之声。难道是幻觉?一了和尚满怀诧异,连忙叫随行的小和尚拿来灯笼向山崖前寻去。在龙泉的泉眼旁,有个天然的岩缝,举灯照去,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显露在老和尚的眼前:一只灰色的独须独尾蟋蟀,和一只三寸多长的红头蜈蚣缠斗在一起。 就见那蟋蟀六爪紧扣在蜈蚣乌黑的项上,双牙深陷在蜈蚣深红色头部与身躯相连的部位,随着蜈蚣一起翻滚。双方酣斗已进入忘我之境,在灯光的照耀下,毫无惊惧之态。渐渐地,蜈蚣不再翻滚,瘫在地上不动了;而那蟋蟀却仍不歇手,继续下口,直至将蜈蚣的头咬断,身体依然还附在上面象是在吃食。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那只蟋蟀才跳离蜈蚣的尸体,来到泉水边的石头上俯身饮水,然后,在灯光下毫不惊慌地跳进岩缝之中。不一会,岩缝里传来木鱼之声。 老和尚弯着腰看完这一切,浑身泛起阵阵颤抖。 一了和尚出家前,是一个酷爱玩虫的富家子弟。就是因为玩虫赌虫,把祖上的万贯家财败尽,最终看破红尘,带着一个祖传的空蟋蟀盆来到龙泉寺削发为僧。虽然遁入佛门已四十余年,潜心修为已使凡尘俗念涤荡如烟,可是看到刚才的情景,这只异虫奇特的形貌和鸣叫,以及无比顽强的骁勇和镇定自如,仍然使一了和尚内心受到极大震撼。他知道,今晚遇到的是百年不遇的虫王。同时,也深感此虫似有佛缘,而自己又仿佛虫缘未了。 第二天,一了大师用了一整夜的工夫,将这只虫王捉住。然后拿出家传的蟋蟀盆,先用龙泉水浸泡,然后用上等的铁观音茶水将盆里外仔细清洗。这是一只宋代的苏州陆墓御窑出品的直筒天落盖古盆,千百年来,也不知经历了多少人间的荣华富贵和雄奇跌宕,如今古色斑斓,外表有着肌肤一般的温润。四十年前,一了和尚带着这只蟋蟀盆出家,仿佛就是和这只虫有着三生约定。 此虫一般多在夜里子时前后鸣叫,今天可能是雷雨过后,所以才在午后鸣叫数声。 也许是冥冥之中注定了这一切,这个冈田也是一位日本玩虫高手。冈田在战前是位日本浪人,酷好玩虫,经常在中国及东亚各地寻虫。即使现在从军征战,也随军携虫。 鬼子冈田面对这只蟋蟀注视良久,方掩上盖;接着,又仔细察看和反复抚摩蟋蟀盆,显出一种爱不释手的样子。然后来到一了和尚面前说:“可以让你的虫子和我的虫子斗一斗吗?” 听到冈田的话,一了大师反问:“你们来中国到处杀人放火还嫌不够,难道和我们这里的虫子也要斗?” “老和尚你说错了。斗虫我们是向你们学的,远在你们的宋朝时代,你们就教会了我们斗虫。但是,我看你的虫就像你们东亚病夫一样,是东亚病虫,也会像你们的军队一样不堪一击。”冈田狂妄地说着 听了冈田的狂言,一了和尚的双眼忽然闪出精光,就象一道闪电划过。 “把你的虫拿来吧!”老和尚冷冷的说道 四 只见冈田叫手下从外面的马背上拿进来一个雕花镂空皮囊,冈田从里面陆续拿出三只蟋蟀盆。 面对这三只蟋蟀盆,一了和尚说道:“蟋蟀获胜,七分种气,三分养功。你这么把蟋蟀盆放在马背上四处奔波,再好的种也被你颠残了。” “和尚有所不知,我自打到你们庐州城,就开始四处寻访玩虫高手,可是两三年来,遇到的都不堪一击。后来,听人说龙泉山上的庙里有位和尚,早在四十年前就是出名的玩家。我今天是特来会会你的。却没想到你的虫是这么不中看。” “老僧的虫哪里不中看了?”老和尚反问道 “你们中国的古虫谱里说:蟋蟀的品相有一色二相之说。可是你的虫浑身泛灰不红不紫,也非黄黑,无色可言,其相貌更是身形萎缩,瘦陋怪异。” “你有所不知,我们佛家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诸法空相,不生不灭;并且这虫声似击木鱼,它是古谱中没有记载的舍利种。本来我养此虫非为赌斗,敞口养之,让其来去自如,纵横造化,乐天任性;只为以人虫之缘,参佛法之妙。现在你既然寻上门来,老僧与这只虫也只好奉陪了。” “怎么个斗法?”冈田问道 “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不以厮杀为娱乐。所以,你把你的虫子放进我的盆里后,不许任何一方使用草秆,然后盖上盖子,待听到任何一方的虫子鸣叫后再揭开盖察看。” “好!就依你的。” 于是,冈田揭开自己带来的其中一个蟋蟀盆,只见盆中的虫,此虫为黑紫乌头,全身一色青黑中透着紫气,六足粗壮,颈宽项厚,星门乌亮润圆如玉,两根长须向四周缓缓扫着,浑身端立未动即透出一股杀气。 冈田将虫子下到古盆里,还未及盖上盖,就听见老和尚的蟋蟀发出木鱼声,这时冈田抬头看着一了,一了示意盖上盖子。随即,四周陷入一片寂静。殿内其余的鬼子兵都被冈田驱赶到大殿外屋檐下。 大约半袋烟的工夫,就听见盆内传出木鱼声。冈田迫不及待地揭开盆盖。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自己的虫子只这一会工夫,竟然整个脑袋被咬了下来,白色的血水淌出一摊。蟋蟀虽然成虫于土,却是水凝而成。 冈田抬头看看老和尚,老和尚连眼都未睁地问:“还要斗吗?” “继续斗!”冈田咬着牙说 把古盆中蟋蟀的尸体清出后,冈田又打开自己第二只蟋蟀盆。这第二只蟋蟀是一只红麻头五花肚,六肢撑地,星门呈朱红色泛着金色麻丝,牙大项宽,羽翅如凝脂,腰肚两边内鳞有五色花点,一双紫须粗长如朱缨。一看便知,乃一员雄健善斗的猛将。 冈田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这只红麻头,深呼吸一口,轻轻将其下入古盆中。此时,老和尚的蟋蟀又是发出木鱼声。冈田还是依旧盖上盖子。 此时,外面的雨已停了,而屋檐仍在滴着水,这滴水声使整个大殿显出一种异常凝重的寂静。冈田的鼻翼渗透出汗珠,眼神飘忽,反衬着内心的焦躁。他不知道古盆内在发生着怎样的厮杀,更不知道自己的虫子会遇到怎样的攻击。从刚才第一只蟋蟀的惨象来看,自己的蟋蟀好像没有和对方斗夹交口,就被对手莫名其妙的将头咬断。 就在冈田心绪不宁的猜想中,忽然古盆内又传来木鱼声。此时,冈田用发抖的双手轻轻把盆盖揭开,当他看到盆内的情景,顿时目瞪口呆。 那只红麻头此时也不知为什么竟变成了黑麻头,并且全身发黑,而且,尾部的铃门(即蟋蟀的生殖器)被撕开,浑身乱颤,仿佛中毒一般。 其实,红麻头就是中毒了。本身被老和尚的蟋蟀用剪子门的口法咬开了铃门,已是致命伤。殊不知这蟋蟀的一双牙又是有毒的。这蟋蟀在龙泉山上自初秋脱壳成熟时开始,便充满骁勇好斗的野性,时常与蜈蚣、蜘蛛等毒虫相斗并以此为食,然后,饮龙泉水以平息毒性发作,自然而然的于无形中养出一副毒牙。身为虫王,整座山上其它二尾雄性蟋蟀皆闻风避之三里以外,其虫威可想而知。被一了和尚捕获后,这蟋蟀虽为天地微物,但其对于最佳栖身环境的选择,绝不比人类逊色;这只千年古盆饱蕴阴阳之气,凝结无数雄虫精魄,即使老和尚不盖盆盖,此虫每晚外出觅食后,总能自动回到盆中,甚至招引雌虫也尾随而至,在这大殿之内结铃弹琴。 冈田这时面色苍白地看着一了和尚,老和尚微微睁开眼问道:“现在如何?”其意不言自明 “我这最后还剩一只虫,这是日本虫王,是坂井德太郎少将上个月托人从国内捎来的。但是,这最后一场不准盖上盆盖。” 一了大师一听到日本虫王四个字,顿时眼睛一亮。 “好!这最后一场就不盖盆盖。” 这第三个蟋蟀盆,是一个外箍皮网的大明宣德青花天马行空官窑蟋蟀罐,此罐通体以苏麻尼青料绘制青花纹饰,画工精细,青花发色蓝中泛绿,幽菁瑰丽,笔触有自然形成的铁锈斑点,形制规正,精美绝伦。外箍雕花皮网是后来依照罐身定做的,只是为了便于旅途携带,以免磕碰。这物件一看便知是我华夏的古物,只是不知何时落入倭寇之手。 揭开罐盖,映入一了和尚眼帘的这只虫,居然使老和尚身形为之一动,不由得仔细去专注它。此虫从头至背通体红亮如火,两大腿高耸似蚂蚱,连大腿骨节都是红色的,唯独四只前爪粉嫩如玉,还有就是它的牙齿竟然也是大红色的血牙,红色羽翅中暗含金丝,星门两旁各露一只金色令牌纹路,两根火须颤悠悠四下抖动。从外形看,这应该是古谱中的金令火判头,只是不知东洋的地域气候造就了这只虫什么样的内在禀赋。此虫一看便知其腿力雄浑,下口凶猛残忍,并且,耐力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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