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广场上迴绕低沉的音响,几百只喉咙一齐发声,组成的气流穿过一场水陆法会。几百双眼睛穿越同一行经句,一个意识分明的隧道,然后燃起一把火,从火里,彷彿长出灿烂的曼陀罗花。 水陆法会,经文罗列,香火萦绕,檀香散漾开来,薰旋着我们的视线,受想行识,耳鼻身意,望出去,一个烟濛濛的世界,响起大悲咒继而陀罗尼心咒,梁皇宝忏,唸经像拱起一座声音的墙,墙内尽可安静心神,迴向功德,在猎猎燃烧的风里,一眼一嘴,只管唸经。 彷彿自世界的彼端,有了动静,那法师从檀越起身,朱色袈裟,神色肃穆地望我一眼,结一个手印,从唸经声音的那面墙直窜而出。远远,见他在莲花座牌位上写四个名字,丢进火里。我知道那是场超度的仪式,亡魂应唤从幽微的世界启程,反覆徘徊,依恋曾经熟悉的爱恨情仇,消散在低声诵唸的经文里。若有人以声闻求我,若有人以音色求我,若有人以爱恋求我,求我。 然而,那正是我对法师的第一个印象了。疑问窜起,稍稍问身旁的比丘尼,那四个名字是谁?比丘尼说她也不知道,提到有次讲经,稍事休息,曾有弟子提过同样疑问,法师只说,他不度,这世界,看得见的婆娑世界,就再不会有人度他们了。听起来,像个偈语,一个来自记忆的哑谜,还是对无边众生的开示? 那段日子,因缘凑合,我应唤前来写法师的传记。法师见我,袖里取出个五色绳,求吉祥如意,六畜兴旺。我心诚领受,还来不及说话,室外即有信徒等待求见,求开示解脱烦恼。我从没有听过那么多伤心与迷惑,像野兽吐出腥臭的雾团。法师逐一开解,驱散,随后还有更重的雾涌上来。我慌慌张张退出,眼前升起一座小小的岬角,前人在此险峻之地盖庙,回头,就是晶亮的海洋。从此烦恼怎么也数不尽,等待在小小的庙外,等待开解,烦恼的海洋拍打。 再次会面,却是三个月后的事。法师刚从漫长的闭关出来,神色苍白但和蔼。坐定,我将一名传记作者能够想到的问题摊开,无非是童年的奋斗,求学的经过,出家,苦海无边誓愿度。听说法师在宜兰乱葬岗修苦行,能不能谈谈这段经历‧‧法师抬起眼,瞄过我带来的剪报资料,微笑:「你真的想知道这些事情吗?」这一来说中我的心事,我突然不知道该如何答腔。 法师再笑,「把那些东西放开来,放轻鬆,找你心里真的想问的问题。」我拘谨地低头,心跳加速,像是一个保藏多时的秘密,突然揭开在阳光底下。放慢速度,心里全是惊惶奔窜的念头,拨开来,果然有个问题细细碎碎地浮升上来。 语音迟缓,试探,可以谈谈法会那四个牌位吗?法师说:「这次,你真的想知道这些吗?」我翻寻自己的意志,点头。这次法师进入停顿,(虽然他继续用眼神揭示,我的肩头始终没有放轻鬆。)接着,缓缓诉说起他的缅甸的童年,烽火连天的南亚,从他的嘴边复活,逕自燃烧起来。一个人长长而动荡的一生,在安静的叙说里,像惊心动魄的身世,几茎墨鬚书写在晕黄的绢纸上。沉澱波澜,像诵经的声音,一个气流经过喉咙发声,万千个头陀的发愿。 我按下录音机,这个磁带迴转的漩涡,这次又将我带向何处呢?我动用所有的脑细胞,想像陌生遥远的南亚草原,小孩在罂粟花间的奔跑,远处传来砲声,越来越近,像是他的摇篮曲。法师的叙说带有一动韵律,带我走进边境的小村,人民革命还没有结束。缅甸后迎面是突然升高的海峡,向东,航往福尔莎。且住,法师陷入长久的沉思,入定,他说,让我们再回到缅甸草原,罂粟花的故乡。 总说,那年法师以七岁,他记得母亲有和他相同的眼神,牵母亲的手,传来半世纪后仍难忘记的体温。秋收后回家的路上,游击队窜出打劫,一枪射杀抵抗的父亲。游击队头目袖口烙着血渍,一挥手,又窜出两名汉子攫走母亲。法师说他从小记性就好,清楚记得母亲回头望他,最后的眼神,那是记忆的母亲。也清楚记得小村道旁漫漫芒草的度母像,慈容跏跌而坐,左右手各持乌巴拉花,眼神默默穿过,那是心灵的母亲。几年后,法师剃度出家,在荒坟古庙展开苦行,夜间鬼啼啾啾,恍惚看见两张母亲的脸映叠在一起,那是梦里的梦,醒里的醒,接近究竟涅槃。 确实,有些梦境像棂花窗隙透过的微风,午夜的吹拂,岁月的薰习注定加唤不回。着着法师的故事,我多次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彷彿曾经在那里,穿过一条神秘的隧道,牵着谁的手,在炙热的火堆前看家人烧纸钱,眼泪不听话地流下来。父亲葬礼后,我们整理出他中学的成绩单,林格风英文文法书,阿弥陀经,打完排球的年轻的父亲,穿着汗衫,在一张照片里傻笑。还有,写给祖父的信,笔迹工整,仍在娓娓诉说一件往事。确实,往事的诉说总在阅读者静静翻动纸张时启动,唱针迴转后从头开始的旧式唱盘,像我正在撰写的传记,父亲的信,仍难加唤的梦,蹑脚经过这片向海的寺角。 「嘘,念头来了。」法师突然向我挥手,让念头轻轻地放开吧,你的肩头和记忆都太紧了。深呼吸,学会放轻鬆,回到法师的故事故里来,然后呢?莲花座牌位上的四个名字,分别是父、母、军旅时的排长、为他剃度的师父,每次水陆法会,法师总会写下他们的名字,奇怪,岁月的事情,总要在走过,转身,才会看得更加分明。法师常在幽明渺茫的静坐,生死难着,悠悠想起这四个名字。念头起来,其实并不容易将息,幽魂历历清明的脸从脑膜掠过,想起父亲、排长、师父,「母亲呢?」「然而,你真的想知道这些事情吗?」我用力点头。法师从此没有再见过母亲,一隔四十年,想是早也不在。于生,也是于死,嘴边的风轻轻震动,我勤奋记录传到耳膜的讯息。 想起父亲走的那天。清晨,下大雨,接到电话后,与妹赶车回家,头脑一阵黑暗,感觉像穿过一段漫长神秘的隧道,没有边境,看不见出口。父亲葬礼过后,我再度捉摸那种感觉,纷乱的念头有如寻求解脱的符咒,竟不可得。父亲病发时,是独自一人的,他从外头走回家,放好网球拍,开纱门,然后倒在客厅。送到急诊室,医师说,如果再早五分钟,可以救得活。 这就是生命吧。什么时刻该出现,什么时刻告别,应该提早出现在那个地方,或者晚五分钟送到医院,从迟到的约会,抓不佳的梦,马戏团退场后的空白,完成一本无法变更情节的传记,像父亲总在那张泛黄的照片里,打完一场排球,看着这个方向傻笑。到底,他打赢了那场球赛吗?生前父亲常在客厅角落默默喝茶,我陪他坐,天经地义,他递过来一只茶杯,两个人不开口,就是一 晚,我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开放后,法师曾经回过缅甸家乡几次,四处探听母亲的消息,他记得家里幽暗浮动神龛里的绿度母,眼神悠悠穿过,再多的印象,其实是没有的。一回,就在浮动的普洱茶香间,法师啜一口茶,说他真的梦见母亲转世投胎,在边境的小村,屋瓦连绵,低矮的屋檐滑过古铜色的落阳,在旅人身后追赶,彷彿指示轮迴的讯息。朝拜者一步一跪,唸诵神秘莫解的咒语。然后,他从这场熟悉的梦里醒来,暗自寻问,如果与转世后的母亲擦身而过,会不会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像,不经意徘徊的意识,我也曾经稍稍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关于父亲,想像与父的重逢。 轮迴是生命最神秘的课题,我有过一式一样的想像,梦见父亲穿过神秘漫长的隧道,背后很黑,眼前有光,再跑,即投胎成擦身而过的陌生人,(那时候,我已经是别人的父亲。)说不定他会是盏路灯,一个摊开晕晕荡荡的蛋黄,一阵风里轻轻的呼唤?我们之间存在的机缘,不可道尽,总像是父亲刚从长长的梦里醒来,站起来,声音沙哑荒疏:好了,别再儘想那五分钟的事了。走过来,擦乾我停留在眼眶里的泪水。 想像属于我自己的轮迴,一个恍惚,彷彿听见自己还沉浸在羊水里的心跳,潮汐温暖,光亮柔和。想像自己张开所有的威应神经,回神寻找刚刚消逝在隧道另一头的自己,那个自己正要褪色为一道影子,但还在向这头招手道别,所有前世的记忆都在,使用过的语言,做过的白日梦,所有的得意与遗憾。(唉,我不知道的只是,那是个值得书写,曾经无怨无悔的一生吗?) 轮迴的感觉,说不定真的像搭云霄飞车,绕过一圈又一圈,最后,分不清楚是这世还是那世,分不清曾经在那里,热烈地爱过那个人;像初次造访的异乡国度,却没来由地觉得一切都熟悉,我是谁?我来过这个地方吗?一遍一遍在尚未长成的脑细胞丛间搜寻答案,一辈子的事情,真的只在五分钟里掠过。 然而,到底我们能在那五分钟里,完成多少事情呢?写完一封信,做完一个恶梦,死去的亲人一一走过来向你道别;恋人心神感应,不约而同说出我爱你?手牵着手走过堤防,在金黄色的稻田间奔向母亲张开的手?与死神的赛跑虽然注定落败,却足够用那五分钟下战帖,胄甲鲜明,站定,喝问:「来者是谁?」 许多年后才会明白,心中的遗憾,难免像白纸晕的墨渍,悄稍扩张领域,像顽强的病毒,侵袭思绪的底层,我发现自己动用的想念、悔恨与追忆,早已远远超过那五分钟。终而,法师也觉察我心内的翻腾,数度停下他的故事,要我学习觉察随着思绪的僵硬,继而感染上来,身体的僵硬。法师让我学习观想的法门,观想就是一切,法师说,你老实说吧,放开父亲了吗?老实说,我缓慢摇头,陷进长长的沉默。 我们的採访穿过夏季,一路来到秋天。採访结束那天,云低风起,深秋,缅甸的弟子传来消息,找到了可能是法师母亲的老妇人。法师知道后,嘴角一勾,轮到他陷进长长的沉默。我放下笔,几度要冲口而出,劝法师﹁放轻鬆,放轻鬆﹂,终究没有开口。 两个星期后,我们一行人动身前往缅甸,下机后再搭车直入北部边境的草原,母亲,这是南亚的摇篮,感觉许多事情都在空气里摇晃。当初法师嘴里讲述的景物,突然活过来,在我身周演出,像是有人从黑白相片里走出来,对我扮鬼脸:「没有,当年我们并没有打赢那场球。」我回过头,没有在异乡发觉心底声音的来源,一切熟悉而陌生,所有的传记作者都可能须经历这趟旅程,然而,走进去的,黄昏,这到底是法师的,还是我的故事呢? 只记得黄昏远方寺庙传来法会的声响。一行人走过低矮的屋檐,止步,法师弓腰进屋,神色拘谨。许久,我听见远方的诵经,经百只喉咙一齐发声,低沉的分贝在耳膜围绕,念绿度母心咒,仪轨俱备,一遍接着一遍,观音的眼泪串成珠子,迴向功德,众生聆听,祈请度母寻声解厄。烦恼无边誓愿度,我看见法师走出屋来,手里捧着绿度母像,露出释然的微笑了。这就是生命的全部章节吗?分离与重逢,相会与告别,我想像这将是传记的结尾。 回程,车子经过无边的草原,燃起一把火,竟像是从梦境里无始无终地延烧开来。众生又唸起经句,黄昏的小庙点起长明灯,星芒隐隐,一个遥远的想望与记忆,在亚洲广阔的草原深处,心事仍旧,所有故事都在发生与结束。那么,我生命的度母将会如愿现 身吗? 汝勿忧悉,我誓为汝助。经句如是慰藉五蕴炽盛的世人:众生虽无量,我愿亦无量。我默默谛视这些名字,我的即迅度母,威猛白度母,顶髻尊胜度母,吽音七咤度母,胜三界度母,破敌度母,摧破魔军度母,养三宝度母,伏魔度母,解厄度母,烈焰度母,颦眉度母,(喔,放轻鬆,放轻鬆。)救饥度母,大寂静度母,消疫度母,赐成就度母,消毒度母,消苦度母,明心吽音度母,震撼三界度母。 穿过沉默的草原,穿过漫长神秘的隧道,仍然看不见出口,像我们共同拥有的生命。夜晚降临前,我在莲花座牌位写下父亲的名字,座位旁的比岳尼侧过头看我写的字,没来由地微笑。我的耳膜边悠悠响起法师的声音,不度,这世界,看得见的婆娑世界,就再不会有人度你的。确实,世界,就在我们的脚边,在唱过悼亡经和忏悔偈以后。确实,这是我应该为你而做的,父亲。 父亲,你可以放开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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