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家乡境内,有一座山叫「九重山」,山中有一条一年四季流水不断的小溪叫「九曲水」,山上的溪头有一间禅院叫「九生堂」,传说这寺院已建了三百年,院里的住持由创寺的「始祖」接连传到晚近的「九祖」。这九祖自奉甚俭,连一般持戒者的素食也不吃,每天仅以黄豆维生,因此,自他当了住持之日起,全院的和尚也就自动改吃黄豆,甚至连来访的居士与香客,也不再供应米饭或其他斋物,只让大家以用黄豆製作的食物像豆浆、豆花、豆腐、豆乾、豆枝、豆螺之类充饥。 某年,有一位年轻的云水僧,于访遍了天下的寺院之后,在这「九重山」下的「九曲水」傍落定。这云水僧身无长物,随身只有头上的一顶斗笠、背后的一只麻袋与脚下的一双草鞋,他折了山中的芦苇结成一篷简陋的茅舍,从此与世隔绝,在山脚独居参禅,自力修行了起来。 关于这云水僧,传说他有十分乖戾的行径,有一回,一位来「九生堂」参加「禅七」的居士,发现他攀到一株古松树顶的鸟巢,伸手窃鸟取蛋;另有一回,一位到山上进香的香客,撞见他涉在「九曲水」的溪中,张网捞鱼捕虾;这居士与香客总不免把他们登山途中的见闻闲话说给接待他们的和尚听,而一个和尚又忍不住把这听来的消息偷偷告诉给另一个和尚,于是一传三,三传九,过没多久,便传遍了整个「九生堂」的所有和尚,他们私下给这云水僧起了一个绰号叫「鱼肉和尚」,这一切当然最后也都不得不传到九祖的耳朵里。 有一件事叫人非常不可理解,这云水僧的茅舍与山上的「九生堂」虽然近若咫尺,可是几年下来,他始终也不曾上山造访一次,为什么呢?大家心中不免产生疑问,寺里的众僧固不必说,每年不远千里从各地来山上参拜的访客尤其如此。有一回,这些访客之中的一位,终于不揣冒昧,闯进茅舍,坦然对舍内的云水僧说: 「就在这溪水源头的山顶,有一座宏伟的『九生堂』,堂里有一位叫『九祖』的住持,他德高望重,慧力无边,你为何不去跟他参禅,一个人在这里独参,要参到几时?」 「天时未到,到时自会上山拜谒。」云水僧回敬道。 云水僧就这样继续过他的隐士生活,一直等到第九年,他感觉所谓的「天时」终于来到,于是戴上斗笠,揹了麻袋,踩下草鞋,一逕沿着「九曲水」傍的石阶,爬到「九重山」上的「九生堂」来。他在堂前的山门停了下来,那两扇大门紧闭着,门旁的柱上悬了一块樟树木板,板下更吊了一支乌心石木槌,那木板的中心因为经常被人敲打,年久月深,凹成白皙的窟窿,两旁斑剥的空白以毛笔写了四行楷字,由于雨淋日晒,已变得模糊不清,勉强猜是: 生死事大 光阴可惜 无常迅速 时不待人 云水僧拿起那木槌猛敲了木板四下,那木声响彻了整个山林。良久,那其中的一扇大门才咿呀地开了一条细缝,露出一张和尚的脸,见是传闻已久的「鱼肉和尚」,眉头一皱,问道: 「请问有何贵干?」 「求见九祖。」云水僧回答。 和尚把门关好,回堂通报去了,过了好一阵,才又打开门,对云水僧说: 「九祖身体有恙,无法见人。」 说罢,又把大门紧紧关闭了。云水僧并不因此下山,他脱了斗笠,卸了麻袋,解了草鞋,小心一一叠好,然后在门旁的地上跏趺端坐,闭目参禅起来。傍晚,大门开时,和尚发现云水僧仍坐在门外,猜测已饿了一天,便到堂里端了一碗豆浆来给他,可是他却摇了摇头,只请和尚给他一杯水,喝完了水,他又继续参禅起来。 次日傍晚,和尚看见云水僧依然在门外打坐,于是端了一碗豆花来给他,他依然摇了摇头,依然只请和尚给他一杯水,喝完了水,依然又继续参禅下去。第三日,和尚给他一盘豆腐,他还是只求一杯水。第四日,一盘豆乾,一杯水。第五日,一盘豆枝,一杯水。第六日,一盘豆螺,一杯水。一连九日,云水僧都在「九生堂」的山门前参禅,不进一点食物,只除了那每日一杯的水、水、水。头三日是阴天,不提;次三日是雨天,他淋得全身湿漉;后三日是晴天,他晒得满头是汗。一直到第九日,等他喝完水后,和尚才对他说: 「今天九祖举行『独参会』,接见众僧,也请你进堂参见。」 和尚终于引云水僧走进大门,在领云水僧去见九祖的途中,那和尚偷偷告诉他说: 「九祖原本拒绝见你,经不起众僧苦劝,怕你饿死山门,玷污『九生堂』,才勉强答应。」 云水僧频频点头,沉默不语。 「独参会」在九祖的禅房举行,云水僧到时,那房外已排了一列準备跟九祖独参的学僧,大家禅坐静候,云水僧便在那最后一位学僧的背后坐了下来。那禅房门口立着一副雏形木架,架下悬了一个云髻小铜钟,钟底搁着一支竹柄小铁鎚,每次闻到房里传出的铃声,那最前的学僧就举起那铁鎚,轻敲三下铜钟,然后起身经行,步入禅房,于是整列学僧又向前迈进一步。 这「独参会」进行十分缓慢,轮到云水僧进房时,已经夕阳西下夜幕低垂了。云水僧先在门口跪拜一次,来到坛前又跪拜一次,然后才徐徐抬起头来仰望九祖,他感到十分诧异,九祖不是单独一人,竟有三个小僧在旁服侍!他发现原来九祖已经九十高龄,老衰病弱,几乎只剩一副骨架,因为无力正坐,只好斜身歪在一只扶几上,他背后的壁上挂了一幅巨轴,画的是龙眼虬髯的达摩像,像上以挥洒扫笔写了一个大「悟」字,那轴下横着一支灵芝仙拐。 云水僧在坛下凝神闭气,静静地望着,不禁私忖了起来,九祖的肢体大概患了局部麻痺,才不得不叫一个小僧不时替他按摩;可能口乾声哑,才不得不叫次一个小僧隔时奉茶;也许惧热怕汗,才不得不叫再一个小僧不停摇扇?他才开始为九祖感到一阵悲悯,万不料九祖就开门见山,使尽全身力气,猛然对他当头棒喝道: 「众僧吃素,何以野僧吃荤?」 「贫僧自来吃素,未曾吃荤。」云水僧平心静气,淡淡回答。 「窃鸟取蛋,烤而食之,不是吃荤,是什么?」 「少年入林,射鸟为戏,鸟死雏存,啁啾待毙,悲悯顿生,掬而餵之,及长放生,未曾烤食。」 「捞鱼捕虾,炒而食之,不是吃荤,是什么?」 「渔夫缘溪,电鱼为业,鱼捕虾浮,哔啪待毙,悲悯顿生,掬而餵之,及长放生,未曾炒食。」 听了云水僧的话,九祖原先严厉的脸色稍见宽和,等其中一小僧按摩完他的一只腿,便将他辞退,继续问云水僧道: 「何以人人但见汝救死;不见汝放生?」 「白天救死,人人得见;黑夜放生,何必人见。」 九祖频频点头,徐徐自扶几端坐起来,一等喝完最后一杯茶,便将奉茶的小僧辞退,恭敬问云水僧道: 「请问高僧以何物餵鸟虾?」 「豆壳。」 九祖不解,进一步追问: 「深山穷林,何来豆壳?」 「师父有所不知,『九曲水』天天有豆壳源源自上流下,贫僧网而捞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九祖脸色大变,挥手辞去摇扇的小僧,小心翼翼,侧头细问: 「难道,高僧也以此为食?」 「豆壳。」 「几年?」 「九。」 九祖感到一生未有的大震撼,反身提了轴下的拐枝,危危颤颤,步下坛来。云水僧怕九祖跌倒,起身想去扶他,却被他大叱一声:「且坐!」只好又坐了下来,任九祖蹭到跟前,见他跪在地上,以肘支身,双掌向上,叩拜起来,嘴里喃喃而语: 「恭听今日真言,始悟此生虚度。求大师收残僧为徒,愿婴孩学步,从头开始。」 云水僧就此留在「九生堂」里,九祖跟他参禅,学他仅吃豆壳,可是才过九日,九祖便溘然圆寂了。「九生堂」的众僧遵九祖之嘱,请云水僧做他们的住持,从此大家温良谦恭,尊称他为「十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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